霜迟（剑三/花羊）

　　秦迟与冷霜永结同心。

　　【part.1】

　　师父说，雪是很稀罕的东西。

　　我一身墨袍立于昆仑，对面的冷霜道袍纤尘不染，似要同霜雪混为一体，倒是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

　　“别怕。”我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朝这刺下去。”

　　“秦迟，你别逼我。”

　　我笑了笑，迎着那三尺青锋的剑光，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直到听见利器入体的声音，看见冷霜眼中的惊诧，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笑着。

　　因为，他曾说过，我笑起来很好看。

　　“不知纯阳的雪是什么样子呢……”

　　抬头仰望天空，夜空中晶莹的雪花零零星星的飘落下来，极美，极美。

　　我终于有幸见到了一回真的雪。

　　“你……从来没见过下雪？”

　　怎么可能见过啊。

　　“万花谷，可是从不下雪的。”

　　【part.2】

　　十年前。

　　我十九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十岁的冷霜。

　　那一天阳光明媚，是个出门的好日子。我伸了个懒腰背上药篓，正估摸着能去花海找些好药材。谁知才刚到门槛处，我便在自己的药园里寻见了一个白白软软的糯米团子。

　　“你是何人？”

　　我冷冷的开口，他似乎被吓到了，慌忙转过头来，在见着我的一瞬复又叫了起来。

　　“妖怪啊——”

　　啧……真是个讨厌的小孩。我看着他那一头泼墨般的长发和一双墨染的瞳子，心里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因儿时得了场大病，我一夜白头，不过二十岁却和耄耋老翁一般白发苍苍。加之我生来异瞳，那一黑一红两只眼睛，倒也成了不少谷中人厌恶的根源。

　　“我不是妖怪。”我走过去将他抱进了屋中，并打来一盆水为他洗了把脸，“在下万花谷秦迟。小道长，我送你去找你师父好不好？”

　　“不要！师父若是知道我又贪玩，指不定又要让我抄道德经……”他委屈的看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十分，“大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

　　我失笑：“现下不怕我是我是妖怪了？”

　　“才不怕呢，我可是个道士。而且，就算你是妖怪，也是个好妖怪！”

　　“为何？”

　　“你生得这般好看，坏人可都是面目可憎的。”他说罢又补充道，“师姐与我说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长那么大，第一次被人说自己长得好看。我下意识的触了触自己的嘴角，才发现我一直都在笑。

　　“秦迟，你应该多笑笑的。”

　　多年后的冷霜如是对我说。只不过那看我的眼神中，少了无邪，多了无情。

　　那一日，我一直陪伴着他直到夕阳西下。到最后，小家伙的师父才从三星望月急急地找来我这处。仔细地叮嘱了那纯阳一番，我这才把念念不舍的小道长送了回去。

　　看着那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我远眺着依旧绚烂的花海，走进了屋中。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part.3】

　　五年前。

　　我的医术深得药王孙思邈的真传，是同辈杏林弟子中太素九针使得最好的。此番受命出谷游历，我的第一个去处便是浩气盟。

　　“秦师兄，听说冷道长前些年入了浩气呢，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只因为这一句话，我便如此奋不顾身的奔赴火海，去参与我并不喜欢的阵营事物，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少年心性。

　　或许，如若当年我不入阵营，我可能就不会死于非命。但是，我终究不悔自己的决定。

　　因为，浩气盟里有那个孩子在，那我所做的一切，也算是有意义了。

　　“秦师弟还没有成亲吗？”将浩气的铭牌刻好后，一个同为万花的师姐笑盈盈地对我说，“听闻前几日谷主替你操办了一户人家，却给你拒了回来，为何故？”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我这副模样，何德何能委屈哪家姑娘下嫁。”再说也没有谁敢嫁过来吧。我想。

　　“也着实苦了你了。”师姐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浩气现下房间不太够了，得委屈下你去和别人挤一挤。”

　　“那倒无妨，别是女人就行了。和谁？”

　　“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冷霜。”

　　命运有时候是很作弄人的。我的身子僵了僵，脑海中顿时浮现了那孩子儿时纯真的笑颜。

　　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那孩子，可安好？嘴角弯起一抹微笑，我复将包袱背起，问了问冷霜的住处，只身前去。

　　不得不承认，浩气盟的环境甚是不错。

　　我找到冷霜时他正在湖边舞剑。剑穗上的流苏飞舞，他神色专注，手上剑花翩跹，向虚空连刺三剑，转眼变使了一招三环套月。

　　“谁？！”

　　突然，他收了剑转过身来，在看见我的一刹那，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你便是哪个新入浩气的人？”

　　“呃……是的。”我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行礼。

　　“今后你便要与我合宿？”

　　“……对。”

　　接下来，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看着他愈发俊逸的侧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贫道觉得，我们素未谋面。”冷霜奇怪的盯着我，“既不认识，何来记得？”

　　那不耐烦的神情，将我准备了很久的话语全部堵在嘴边。

　　有没有好好吃饭？

　　现在过得怎么样？

　　习武的时候辛苦吗？

　　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都已经不认识我的。

　　“兴许是在下认错人了。”我淡淡一笑，将自己的铭牌递给他，“在下万花谷秦迟。”

　　“纯阳冷霜。”他开口，却没有收下铭牌，“既入了浩气，那贫道就警告你，要是你以后胆敢背叛浩气盟，或者你是恶人谷的卧底……到那时，休怪贫道无情无义。”

　　我看着他眼中的坚决，心中钝痛：“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离去的脚步顿了顿。

　　“说句不好听的，你看上去就不像是正道人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霜儿……”

　　我看着他那一头依旧如墨的长发，有些怨恨老天爷的待人不公。

　　我和他的初见，是在我十九岁时。

　　但是，他和我的初见，却是在他十五岁时。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守在房中，直到日出，晨光撒入室内，一夜未眠。

　　他，果然没有回来。

　　【part.4】

　　三年前。

　　今天是乞巧节，也是七夕节。

　　谷中也常过这样类似的节日，但大多都为女孩子所喜爱，我也没有过多参与。但听闻这天长安会有灯会，贩卖的花灯煞是好看，就想给几位好奇心极重的师弟师妹捎带几个。计划好行程，我向指挥告了假，本盘算着花销问题，却在路过任务栏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霜……冷道长。”

　　冷霜便持剑立在那里，专注的盯着任务栏，一身蓝白道袍依旧出尘。南屏山的枫叶红得正艳，微风拂过，几叶火红飘落下来，映照着我的一只血眸更加鲜艳。

　　“是你？……罢了，也正好。”冷霜瞥了我一眼，“你今天有空吗？”

　　我点头：“嗯。我去长安给同门们带些花灯。”

　　“我的一位师弟喜欢今年七夕任务送的银心铃。和我去趟万花，到时任务的报酬我一分都不会要。”他道，“也不赶时间。你先去长安看灯会罢，我在万花云锦台那里等你。”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一个只贪图报酬的人啊。

　　“我那边只不过随意买些花灯不费时间的。走罢。”

　　那既然如此，浩气盟当日回谷的万花弟子这么多，为何就偏偏找上我？

　　我沉默着骑着马跟在冷霜的白马后面，嘴角不经意的扯出一抹苦笑。

　　也许……只是因为凑巧吧。

　　【万花·三星望月】

　　“这个给师姐，这个给师弟……”

　　时过境迁，说到底我也很久没回师门了。将手中的花灯依次送出，我慢慢的踏上了通向三星望月的长阶梯，呼吸着万花独有的、久违的药草清香。

　　“你很慢。”冷霜比我要快些，此刻早已在前方等我，“快些吧。现在跳下去还来得及。”

　　我站在原地，看着脚下的虚空，没有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

　　“冷道长……”我还是决定坦白，“在下……怕高处。”

　　冷霜的身形似乎僵了一下。

　　“啧，真是麻烦。”

　　在回过神时冷霜已将我抱在怀里从三星望月上跳了下去。感受着吹在耳畔的疾风，我吓得抓紧了他的衣襟。

　　因为自小多病，我的经脉本就不畅。俗话说“高处不胜寒”，倒不是说怕高，而是山上寒气重，我的体质很久不适合做这种运动。

　　“想不到你一个大夫，竟然也和那些奶娃娃一般胆小啊。”冷霜落地后见我的腿有些发软，倒也没有立刻推开我，“以后这种事你拒了就好。浩气盟人这么多，也不缺你一个。”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慢慢的推开了冷霜，走到了交任务的小姑娘那，接过了她手中两粒玲珑剔透的铃铛。

　　“祝两位百年好合，此情天长地久。”

　　假的情谊还需要什么天长地久……我可笑的叹了叹，也没去纠结什么。

　　冷霜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只是挑了挑眉。只是他先从我掌心里拿走那两枚银心铃时，我按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节很修长，温度也暖暖的，与我那因常年体寒而冰冷的手全然不同。他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我，而我只是笑了笑，私心的只给了他一枚铃铛，

　　“冷道长，我对银钱不感兴趣的。”我将任务奖励的银子全都给了他，“只是这银心铃挺漂亮的，可以分我一个么？”

　　冷霜有一瞬间的迟疑，最后还是收好了铃铛，不再多问。

　　“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冷霜向来公事公办，拿了银心铃后自然也快马加鞭的赶去纯阳。我遥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手指轻轻摩挲着铃铛，仔细地在上头刻上一行微小的字，笑意溢于言表。

　　这颗银心铃，承载了我生命中极少的温暖回忆。

　　所以，一直到死，我都将它紧紧地攥在掌心。

　　【part.5】

　　三天前。

　　“师弟，师弟，开门呐！”大清早的，房门就被敲得咚咚作响。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只是胡乱的披了一件外袍，用簪子将发绾住便起身来开了木闸。

　　门外站着的，是我初进浩气见到的那位师姐已多日没有见到她，往日的光彩和温婉早已不在，她现下脸上挂着泪珠，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神疲惫，看起来很久没合过眼睡上一次好觉了。

　　“师姐，发生了什么事了？”

　　“秦师弟……”师姐梗咽着，又哭了起来，“我前些日子传去恶人谷的浩气机密被指挥发现了……现在盟里到处都在抓奸细……这该如何是好啊？”

　　该来的总会来。

　　师姐是恶人谷安插在浩气盟的眼线，这件事目前只有我知道。我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师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自来到浩气，她便一直对我照拂有加，此番她有难，我总归是要做些什么的。

　　“师姐。”我将她迎进了屋，用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花，“线索只是道明了奸细乃万花弟子，有没说什么姓名什么性别。别慌，我会想办法。”

　　“……哎？”师姐抬头望着我，“你想要做什么？”

　　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接下来的事，您就别管了。”——

　　冷霜在傍晚的时候寻到了正在房内安详看书的我。

　　“秦迟。”

　　我抬眸，就看见他将剑抵住了我的脖颈。

　　“冷道长找在下何事？”

　　“真的是你做的？”

　　我别过脸，点了点头：“证据都在你那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呵……看来你是忘记贫道对你说过的话了。”

　　坐落在湖边的小木屋瞬间化为废墟。我一手握着早就准备好的墨笔一手给正流血不止的右肩止血。冷霜不带一丝感情的望着我，倚着雪名，也不急着动手。

　　“我还当你只会离经易道。”他冷笑着，“功夫这么俊，能让我出第二剑的人可不多。”

　　我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鲜血。

　　“多谢夸奖。”

　　这么一打，就一直你追我赶到了千里冰封的昆仑。

　　然后，回到故事的开头。

　　看来没办法给师姐赢得太多时间了……鲜血自伤口处陆陆续续的往下淌，染红了冷霜素来干净的道袍。我虚弱的靠在他的肩头，在他看不到的一个角度，落下了泪。

　　到头来，你还是不信我呢……

　　昔日那个白白软软的糯米团子如今都长成翩翩少年郎了，看来……我真的老了。

　　“大哥哥，你以后能一直陪霜儿玩吗。”

　　“秦迟，嗯，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我长大之后一定会找到你的，我发誓！”

　　据说人在濒死时，脑海中会回放生前最重要的人或事，看来所言不虚。

　　冷霜啊，原来，至始至终，你我都是骗子。

　　我骗了你我是奸细，你骗了我你长大后会来寻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天亮之后，忘了我。”

　　启明星已缓缓降落，我看着东方渐渐泛起的白色，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我陪不了你一辈子啦。

　　一直在手中的银心铃落到了雪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叮铃，好似有人在无言的叹息。

　　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

　　【part.6】

　　怀中瘦弱的身体渐渐冷却，却依旧柔软，那头白发此刻落满霜雪，不知为何竟有些刺眼。我不屑一顾的将他一把推开，心中隐隐传来刺痛。

　　这么在乎他干什么……只不过是个可耻的奸细罢了。我摇了摇头，用丝绢擦去了剑上仍然温热的血迹，正想离开，脚却踢到了一个物什。

　　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弯下腰将积雪挖开，不多时便找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显得有些陈旧的银心铃，上头还坠了一个小小的紫色流苏，想必是那人唯一的遗物吧。本着最后一丝情谊，我将这枚铃铛握在手中，发现内侧竟刻了一行小字。

　　“冷道长，可算是找到你了。”一个浩气盟的兄弟见到我，立即急急地跑了过来，“奸细我们抓到了，是那个平日里和秦大夫走得很近的万花弟子，叫做什么，对，苏洛川！”

　　什……什么？！

　　这句话宛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满脸怒气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在看见秦迟的一瞬，扬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冷霜，你混蛋！”她声音沙哑地对我吼道，“这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为什么杀他，为什么！”

　　“秦师弟一向待人温和为人本分，他哪里对不起你了？到头来你却因为他的容貌而惧他是妖物，所以就把罪名安在了他的头上？！”

　　“浩气盟果然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

　　脸上疼痛愈来愈重，我突然觉得有些站立不稳。师父在一边眼疾手快地扶住我，眼神复杂的看着秦迟的白发。

　　“原来，原来是他……”师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霜儿，五年了，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这个万花很眼熟吗？”

　　“……什么意思？”

　　“也不怪你，隔了十年了，我也差点想不起来。”师父叹息着打量着我身上的血渍，“当年为师带你去万花的时候，你还小，自己跑去了花海玩。那时多亏了这位照顾，找到你时你安然无恙，没有到花海深处被晴狼所伤。你当时毕竟才十岁，记不得也是常事儿……”

　　穿心一箭。

　　泪水渐渐漫过眼眶，我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个清俊温柔的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轻轻地替我擦去脸上泥痕，样貌和现在的秦迟完全吻合。

　　我的剑锋，他明明可以躲过去的。

　　怎么这么傻？

　　“呵……哈哈哈……”我颤抖着摸出银心铃，摩挲着上头早已模糊的字迹——

　　秦迟与冷霜，永结同心。

　　【part.7】

　　万花谷的冬日终于迎来了一场万年不遇的大雪。

　　往日五彩缤纷的花海现下一片银装素裹，一个幼小的万花女童倚靠着仙鹿坐在生死树下捧着一把晶莹的雪，不住的哈气。

　　“师父师父，这雪为什么化不了啊？”

　　冷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秦迟的墓碑，缓缓地将头靠了上去。

　　这不是雪，是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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