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郎中

　　“姬无颜，快救大师！”一声大吼彷如响彻九霄，瞬间将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姬无颜拉回现实。

　　只见河面上的涟漪夹杂着水泡，慢慢地越来越少。他刻不容缓吸口长气埋进水中，眼睛略显酸胀，但视觉并不浑浊。

　　离他不远处有个黑漆漆的茧子，有他身高七尺那般高，其中透着古怪。他在暗流汹涌的水中努力划动四肢，就在接近茧子的时候，雪白、僵化的脸孔突然拧转。猝然他惊得呛了两口水。定睛望去，体内的温度逐渐冰冻，逆流而上的不是血液，却拨动着一根根筋弦，让他认清眼前之物。

　　怒从心头起，摸出怀中桃木钉用了十成力掷了过去，速度堪能劈开水流然而搁浅于有生命的青丝，它缠绕住钉子锋利地去势。犹如一只灵活的手抓住后松开，桃木钉任河流冲往何处。

　　无言的挑衅。姬无颜咬住唇，居然在此处遇见宿敌，本想就此降服，发现青丝缠住子缘，露出若影若现的五官，其间子缘唇色发紫，已不能再拖，否则他大限将至。

　　姬无颜手握三寸桃木钉游近他们。一把扯过女妖，另一拿钉子朝接连的发丝砍去。

　　毫无迟滞，断成数根散在河上。他大力捞过子缘，扭头防备女妖偷袭，可是她却忽然消失了？

　　坐于船头的云谦焦急地盯着水面，此刻心情正如楚人刻舟求剑，子缘正是从这地方沉下去的。他的鼻子几可碰触到水面，但河水异常混浊令他无法看清姬无颜是否救得子缘。这别有洞天的迹象，无人去思虑。

　　一道破水声起，云谦睁大铜锣眼，悴不及防被姬无颜出水的挺鼻撞个正着，“腾”地向后躺倒。给他救上来的四五个百姓围上来托住他的背喊道：“云少东，你不要紧吧！”

　　云谦自觉鼻子里开了酱油铺，五味杂陈，难以形容直冲脑门。

　　“别干晒太阳，快拖我上去！”姬无颜拍着船沿，难得显露出不快。

　　省去揉鼻子的动作，云谦赶紧抓住姬无颜努力推上来的人。

　　云谦惊诧子缘身上为何绕着奇怪的东西，有丁点恶心……姬无颜轻松朝水面推掌，全身犹如鲤鱼跳龙门翻身上船，双脚踏在篷顶，短衣水淋淋地溅了一群人，伴着船下一阵摇晃。

　　咒骂声顿时肆起，姬无颜插腰大笑：“我救回来的人，岂会那么快死！云什么来着的，我们回岸！哈哈哈！”这命令的口吻毋庸置疑。

　　“我叫云谦，你给我好好记到心里去！”云谦悻悻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道。船身再一次摇晃，咒骂声换成了一片哀鸣。

　　姬无颜盘腿坐在篷顶，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双探究的眼睛注视着正与人在后甲板上一同摇桨的云谦，貌似他刚记起云少东是谁来着。

　　上了岸，周围乱糟糟的景象虽无平复，但入水的百姓全数救了上来，无需堪忧。姬无颜主动把一息尚存的子缘拽上背，下一步便是找个清静的地方救治他。

　　云谦系好船靠岸的绳索，看见姬无颜带人离开，即刻喘着粗气奔过去，扯住他的衣角：“你要带他去哪里？”子缘裤腿上粘着一块猩红色的血迹，任人无法疏忽。

　　姬无颜四处打量，最后放弃道：“这方圆几里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子缘若再昏迷半个时辰，性命不保。”目光很是认真，仿佛回到初见时，云谦要他诊断朱娘孙儿的病。撇开姬无颜吊儿郎当的性格，他用了医心看待性命。云谦决定不拖他后腿，提出二人去他府上。

　　云家离桥的确不远，拐个街就到了，三人小跑着回去。府上的管事和仆人第一次看见少东家如此狼狈地领了一干生人进来。一路上，云少东差遣仆役多烧热水，拿上好的金疮药送到他的君子阁。一番折腾把云家的二奶奶、小姑、表小姐都招来了，隔着一片门探头探脑。

　　君子阁登时有大把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差点踏损门前汉白玉石阶梯。

　　姬无颜小心把人送到床榻上。管事想吱声，到底那人是谁？竟敢把全身湿哒哒，极尽肮脏的和尚睡污了少东家的被褥。府里人都知道云少东是个有洁癖的人，有一点灰尘就命女仆收下去换新的。再瞧云少东的神情，他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帮着旁人脱下和尚下身的衣裤。

　　下身？站在门口的女主子们！哎哟喂，非礼勿视！管事赶紧的把门虚掩住。

　　姬无颜卸下背上身不离的药箱，不慌不忙倒转药盖，“噼里啪啦”砸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最后捡起一包银针，点着桌上的油灯，捻针煨火。

　　云谦皱皱眉，扬声找人来收拾，却被姬无颜喝止，并要求屋里的仆从全部离开，除了云谦之外。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云谦咽口水声，分外清晰。他两束目光胶在子缘发青的脸上，战战兢兢地小声询问：“大、大师不会……死了吧。”

　　姬无颜未答，转身猛地一拳击打在子缘的腹部。

　　闻轻微的“嗷”一声，子缘身体弹起来然后坠下去陷进床榻之中，唇边不断涌出透明的水来。

　　云谦吓得失了话语，走过去，拉扯姬无颜的手臂，眼神频频飘向床上的人。

　　这人太野蛮了，居然想弄死大师！

　　“把手放开，我要施针了！”姬无颜适时一吼将云谦扯回神智。耳畔边，子缘意识不清，像只受伤的野兽，叫声模糊、细小。

　　“你就这样忍心对他么？”云谦蹙眉，在泪痣的点缀下，一副伤心的样子。虽然他与大师今日才认识，但无法放任不管。

　　姬无颜楞了一下，很快勾起唇角道：“没有我，他铁定不行，放心吧。”他腾出另一只手拍拍云谦的瘦肩。

　　或许是被他眼睛里的自信蛊惑，云谦缓缓松开手，站到他的身后。

　　三根银针夹在每根手指中间，排放呈三角，同时扎进受伤的右腿上。登时一缕缕黑烟顺着针绕了出来，伤口处也不再溢血，空出一个可怖的□□。

　　云谦捂住唇，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异事。

　　子缘倏然睁开眼，瞪得比牛眼还大，瞳孔里浮着一条条红血丝。喊痛声非常凄厉，把门外窃窃私语的人吓得冷汗倒流，胡乱猜测君子阁里发生了命案。他双手抓着被褥，全身流淌着汗水。贝齿将薄唇咬出血来，显然他隐忍不发，却痛到刻骨。

　　姬无颜两指对准伤口一寸距离，口中念字诀。黑色的烟雾钻出□□，不停冒出来。

　　云谦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里挤出，他注意到子缘右腿上布满了扭曲的黑色咒文与鼓动地青筋。场面可骇令人头皮发麻。

　　“破！”喝声一起，“散！”喝声一落。一束光蹦出□□，姬无颜守株待兔握个正着。

　　子缘大叫一声，直挺挺地摊在床榻上。神情不再狰狞痛苦，脱水的他松开牙齿，刚才殊死搏斗，斡旋于鬼门关，最后以平静的色彩重回到脸上，赢了么？

　　云谦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探他鼻息。尽管有些微弱，但起码有进有出。这简直叫人大呼神奇，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扭送到姬无颜的脸上。

　　姬无颜眉心不禁皱成川字，好似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吸引过去。探究地注视着手掌里一点微弱的光片。

　　云谦捻袖为子缘擦了擦汗，尔后起身绕到那人的身边，好奇打量。

　　“这是什么东西？”貌似不太像桥上石狮的碎片。

　　姬无颜道了两字：“魂魄。”随后就再也撬不开他的话匣子。直到云谦提醒他，需要配点什么药进补大师的身子。他即刻报了几个药名，最后又点了一大盆红枣桂圆羹。

　　云谦迅速领悟——红枣补血，忙不迭打开门传令下去。他一出去就被长辈们逮个正着，一番问东问西。

　　待在屋里的姬无颜转了一圈，发现书架上摆着一只绣着茶花的香囊，便随意将魂魄收进去塞进怀中据为己有。接着坐到桌旁，也不整理丢弃在地上的药罐瓶子，对着空气道：“子缘啊子缘，要不是我出来摆摊看热闹，今儿个你就不是不会走，而是丧命，醒来后一定要报答我。知道么……你家寺院那么多空厢房，多留我几日都不行，你家主持真是小气！”一边啰嗦埋怨，一边扫视四周的装饰，感慨云谦真是富家子弟，能在秦国最南面的小镇上，所见贫富之差距最为明显，确实令人咋舌。大户人家他不是没见识过，在漂泊的那段日子，没有多少户人家能把屋子布置的极为风雅，用的东西价值不菲，却不觉得充满铜臭之味。心里嘀咕今晚云谦会不会留他吃晚饭等等。

　　红枣桂圆羹迅雷般被仆役呈了上来，正冒着白气。孰不料是云少东叫人急速送上来的一锅原是煮给二奶奶和表小姐的那份，当家的云少东需要之物，岂有拖沓的道理。

　　待仆役掩门出去，姬无颜如饥似渴地抄起汤勺开始往锅里舀，送进嘴的当口，不忘调侃子缘：“你再等等，药烧好了，我就请云少东的仆役来服侍你。嗯，这大红枣真甜，桂圆肉真厚实，忒好吃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贪样又暴露而出。其实红枣并非真能补血，它的药性是补气养血，安神缓和。姬无颜纯属为自己点的补品，极端深嗜，不容他人剥夺。

　　“吃、咳咳，吃完了，赶紧、紧给我滚出去！烦死了！”睡在床榻上的人何时醒了过来，面相极为难看，一副瞋目切齿，恨不得把姬无颜揍飞。奈何他身负重伤，能在一炷香的时辰内醒过来已是奇迹。

　　姬无颜啜完最后一口汤汁，面无表情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一介高僧，说话怎不着调，凶狠至极。早知如此，我就不救你了。”

　　一只高枕砸过去，姬无颜轻松抱住。子缘非常生气，启口的嗓音依旧柔弱：“哼，你自称名医还不是治标不治本，妄我信你！”明知自己失态，就是忍不住数落姬无颜。别以为他昏迷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一直痛着，能安然睡之才有鬼类。

　　“你以为我有三头六臂，三日就能治好你的脚么？现如今我查到症结，对症下药。你还不谢谢我！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出去就出去。”语落，他鼓起腮帮子潇洒离去，无视身后那一声声软弱无力的“回来”二字。

　　姬无颜的骨气向来连着倔脾气。谁不喜欢被人歌颂戴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是在治疗子缘腿的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邪气。施针压制住这股气，告诉子缘腿能走了，授予信心。子缘信以为真，锻炼瘦弱的腿骨，在今日桥上看见他的身影。这截然不同的场景，追溯当时子缘受到了什么冲击，促使记忆混乱，加深了以为从此不再能行走才放弃。同时姬无颜利用他的腿伤为饵，试试某妖是不是在附近，果然它来到蓬壶镇，却不料虎妖和狐妖参合进去。在与他们二妖大打几百回合，狐妖生性狡猾，乘乱逃跑了。虎妖虽猛，却是个榆木脑袋，自然被他降服，那魂魄未能入六道，现藏在某个药罐子里。

　　想到此处，他灵敏地嗅到空气里有一股浓郁的香气。

　　“是谁？出来！”他双手插腰站定。香气从他身后飘来，他转过身，定睛望去。

　　“来者何人？”他乍然警惕起来。无论对方是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她藏秘在堆满盆景的角落，看见君子阁出来一个邋遢公子，想看清楚到底是谁在屋里闹得天翻地覆，还不许人偷看。

　　她强笑说：“公子是生人，敢问姓名？”

　　姬无颜冷笑：“以真面目示人，胆子真肥。刚见过人，你就把我忘了，何况是百年前的事！”

　　“疯子！我是云家的表小姐红颜。你是什么人，敢对我叱喝！”她脚一跺，“我去找表哥去。”头上的花珠在她碎步跑动下大力起伏。她抓起直裾，臂间绕着的长纱在半空起舞。

　　红颜有一头咖色极腰的发丝，唯一与他斩断海藻般的黑发及穿着花色有所不同。

　　姬无颜眺望十步远处正在与旁人说话的云谦，暗道坏了！赶紧掏出怀里的桃木钉，作势准备投去。

　　红颜边跑边唤云谦的名字。云谦偏过脸，原本笑脸迎人，却见她身后的姬无颜神色骇然。他视力不错，看得是一清二楚，见姬无颜要甩出什么东西，他想都不想，如箭矢飞出去，拉过红颜，则他的手臂擦过一物，裂开一条口子，旋即血沾湿了袖子。

　　这一系列变故，使姬无颜汗毛一竖，来不及收回桃木钉。他两步并一步上前，在看清云谦铁青的脸，一时间停下步子，不晓该如何解释。牙缝里好容易挤出一句：“你为何袒护它？”

　　云谦觉得他说了句玩笑话，嗤之以鼻道：“保护自己的表妹有什么不对，你又为何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姬无颜，我彻底搞不清楚你了。”

　　姬无颜半张着口再看看躲藏在云谦身后的红颜，越看越像攻击子缘的那个女妖，他的宿敌墨黎。它化成灰，他也一定不会认错。眼下她一派瑟缩的样子和慌张的神情，再加上那张精致的五官，可性格根本是两个人，墨黎没有活人那样丰富的表情，难道真是他认错了？

　　就在他迟疑间，一群云家的仆役扑上来，摁住他的四肢，并用麻绳捆绑。他挣了挣，兴许云谦受伤并非他意，使他心中有了顾忌，他倾身嘶吼问道：“那你到底是谁？”

　　云谦心神一淩，他知道对方问的不是他而是红颜，余光瞟向她，她捻紧他的衣角，抿唇摇头，她也不晓如何回答是好。

　　气氛胶着，云家二奶奶贺氏适时出面调停，“把人押到衙门去！”。管事吆喝一声，他早认定姬无颜是个奇怪的人，无论是打扮或是作为，行为举止异常，对于二奶奶的命令，他举双手支持。

　　“且慢！”云谦抬起头，捂住受伤的手臂说：“还有些事没弄明白，把他关到柴房里去。”

　　二奶奶略有迟疑，狐疑地望着他。管事瞅了瞅二奶奶，接到她的眼色，叹口声，把人移送到柴房。

　　云谦吸口长气，回身安慰表妹红颜，她可是他小时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她受了惊吓，他不能不管，虽然对不起姬无颜，但从表面上看，他的确犯了云谦的忌讳。

　　红颜不当场发作，她心里明白那个陌生人好生怪异，引起了云谦的注意，但在分量上，她一定排在第一。思虑过后，她立即环住他的臂膀说：“云表哥，你另只手臂受伤了，颜儿给你止血疗伤。”半拖半拽地走起来，唤醒姬无颜神游太虚的思绪，他微微淡笑答：“劳烦表小姐了。”

　　两个年轻人朝二奶奶点了点头，退了下去。二奶奶贺兰亲自迈进君子阁里。一眼看见面朝墙壁睡的和尚，她不出声，轻手轻脚地翻找起地上凌乱的物件。偶然间发现一张羊皮纸，翻开后心里却一咯噔，起身差身旁的丫鬟道：“把地上的东西收进药箱里。”丫鬟们称是，跟着蹲身一样样去捡。

　　那羊皮纸被偷偷塞进二奶奶的袖子里，带出了君子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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