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是朱颜

　　我一直都知道，花盆底是用来惩罚女子的，不过还好，有人陪着教着，一步一步走下去，倒也没有怎么吃苦头，回头诗书也没有多令人头痛，前世学过的东西虽然忘记了不少，但是如今听着教书的女先生一点一点提点，越发变得清晰了。

　　教女戒的先生是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发髻从来看不出一丝的凌乱，对于那些三从四德的说教，我总是恼火，也记不住，这个先生却总是耐着性子，滔滔不绝讲好几个时辰，以至于以后我看见她，都不由自主说出那些女戒中的话。时而，我总是时时刻刻躲着她。后来母亲看出些端倪出来，找了个时间与我促膝长谈，我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毕竟，那女先生的背后，站着我的母亲，这个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这个决定我是否要在闺房中待到多久才可以出去。

　　这期间，容若来过几回，但是都被母亲借着各种理由都挡了回去，那次送我的斜逸钗我并未时时戴着，我怕丢了，便嘱咐央歌仔细收着。

　　但是，我也并不是从来与先生事事作对的，因为前世的记忆一瞬间变得清晰了，故而在功课至上，先生从未难为过我，偶尔在母亲过来检查课业之时，也会在母亲赞许一些。

　　父亲在明珠的帮助下，渐渐也变得忙碌，我知道，这次，我们是必定要掣肘于明珠和五格儿二人了，后来，授艺的先生见我已经全然有了女子该有的学识之后，便同母亲讲了一番类似于“小姐已然无需教授”等等话语，我知道这不管是否客套或者奉承，都已经让我可以走出府门或者见到容若他们了。

　　果然，在父亲酬谢明珠叔父他们的家宴之上，我便再次见到了容若，我想着，这次和上次的相见，竟然已经隔了半年之久，是啊，这么久了，他现在已经是个长身少年，这次容若身边，不单单有阿立陪着，我看见颜容新衣长衫立在一侧，低眉敛目，竟是比之以前温婉不少。

　　盛大的宴会是为答谢明珠和五格儿的，自然，他们是坐在上座的，那时候的我已经能够踩着花盆底健步如飞，明珠难得兴致颇高，竟然同父亲说着不大不小的笑话，其间，多多少少提及我的，我都抿着笑迎合着，容若坐在我的对面，偶尔投来些眼光，隐隐绰绰中，我看不真切他的，目光中有着什么。

　　酒酣耳热之际，鼓乐骤发，然后是一袭香粉重进厅堂，看后便是一些踩着花盆底的女子盛装而出，嗒嗒响着的脚步声，清脆无比。舞姿柔美而不失满族特有的刚劲，妩媚异常，而在场坐着的，却是没有谁沉浸其中，那扭摆的柳腰，晃动的肩膀和顾盼神飞的眉目，却是教我突生出了几分醉意，好似这景色是梦境一般。

　　是啊，我偶尔还是觉得自己是活在梦境中，什么都不真实。怔愣之间听得有人唤着我的名字，央歌在一旁推了推我以示提醒，我连忙站起身对着上首的人行了礼，五格儿见我如此，忙笑道：“惠儿这妮子还是那般，是不是慌神，想着如今我们纳兰家的掌上明珠已经长成了，怕是这光芒，掩不住了，到时候，怕是来提亲的，是要挤破门槛的……”

　　话不待说完，就听得明珠夺了话头：“胡说！八旗女子，那个不是圣上的。”继而又对我说着，“听得惠儿琴艺了得，今日不知能否听得一听。”

　　这请求自然是拒绝不了的，我将手指放在弦上，从低到高拨动着，心下倒是不知道要选那首曲子来，心中感慨万千，随手弹起了彼时在明珠府中弹起的曲子，如今拈来的名字，那曲子名叫相思曲，却只是我知道而已。

　　五格儿记性颇好，在我拨起第一个音符之时，她便已经露出明了之色，随后附在明珠耳边，轻轻说着什么。琴声渐入佳境之时，容若已经不知何时拿来笛子和着，我明显看到那笛声乍起之时，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继而像是隐忍着巨大的愤怒一般。

　　在曲罢之际，容若已经踱步至我的身边，在尾音里问我可否为此曲取了名字。

　　我想了想，不知道他是否该知道，随后想到以后，故而笑着摇摇头，便走上前去，福身：“叔父也是文武双全，不若，为惠儿这曲赐个名字。”

　　明珠久久未说话，众人不知他的心思如何，我想着，他也是爱着五格儿的，那时候定然也相思过，这曲中各种滋味，必然，他心中甚是明了。

　　末了，便赐了“靡靡”二字。

　　我道了谢。

　　这次的宴会算是不欢而散，父亲看着我的脸上多了一丝的不悦，故而在送走明珠一家之后，看着母亲冷冷“哼”了一声，然后拂袖而走。

　　那日，听说父亲宿在慧珠那里，母亲摔了房里的茶盏。

　　日后许久，我都不曾踏出府门半步，即使容若来访，也都一概推了。

　　成日在府中，屋檐之下，我看着母亲身边的阿嬷带着侍女日日将我的功课一一带去交给母亲，其间，母亲却是从来没有见我，这口气，呕的时间太久，久到我觉得，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父母。

　　央歌没说什么，只是在我不小心刺破手指的时候用一种很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将关于容若的一切都摒弃在外，但是前世日日不得安眠的痛苦却是突然袭来，夜里再是困乏，却是一点睡意也无，夜色里的花园很多花，昼夜开放的也不少，我顺着园中小路一步一步，经不想来到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我从来不来，倒不是父亲不许，而是我不愿，我自幼便不喜如此，像是打娘胎带来的怪癖一般，偶尔想要看书，都会找央歌去找母亲要，很多时候，父亲知道了，便会来我院子里与我畅谈一番，然而这毛病，竟是一点也不见有所改变。

　　父亲的书房，三楹，坐落在湖塘边迭起的假山之间，看着甚是有诗意，林木环绕，青翠异常，石阶下葳蕤芳香，此时正是夏日，偶尔听得蛙鸣，倒也不失风雅。

　　立在书房一侧的小厮看到我的时候便急忙行礼，并向书房厅堂内传话：“小姐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书房，父亲正坐在书桌前执笔批阅着什么，而立在一旁的慧珠，素手添香，那墨汁，竟是透着一股泠泠的冷香。

　　我端端行了礼，不待站直身子，父亲已从书桌前站起了身子，他看着我，竟是觉得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还是慧珠先开了口：“老爷小姐慢谈，我先行告退。”

　　我看着她屈膝行礼小步退开，竟是心中也有些怜悯，毕竟，女子的罪都是男人的罪，只是谁欠谁的从来也说不清楚，母亲对慧珠的怨恨多少是冲着父亲的，就如我对五格儿的怨恨，也从来是冲着明珠的。

　　是的，这世界，从来两情相悦长相厮守都在于男子，一朝君子匪石，那誓言，便破落得彻底。

　　我看着父亲，不说一句话，只是就那样看着他。

　　他怔怔间，开了口，语气间竟是苍老斑斑：“惠儿，今年已经八岁了吧。”

　　“嗯。”

　　“那时候遇见你额娘，也是你这般年纪，如今，你眉目之间，竟是神似了她。不，你长得比你额娘好看，你额娘也盼着你如常人一般，可是，这是梦话啊。常人，一夫一妻，那是她的奢望啊。”

　　“那阿玛呢？一生一世，可有想过，你会只要额娘一人？”

　　“想过，只是没有做到而已。”

　　人自知去追求得不到的是蠢，去追已得到的是愚，这两者之间，一个可笑，一个可悲。

　　我看着父亲，想着他与母亲还有慧珠之间，却是可笑可悲的。我抬手去抚平父亲眉宇间的皱褶，我想着，他也不过四十，四十不惑，而父亲却在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如此难堪。

　　“去看看额娘吧，您，许久未去她房中了吧。”

　　他点了点头，然后端详着我的脸：“惠儿最近可是身子不好，不过几日不见，竟然消瘦至此。”

　　我抚了抚自己的脸，也不是多瘦，只是没了孩子脸上的婴儿肥而已，继而想了想：“阿玛，我们不是几日不见，是多日不见。”然后顿了顿又说，“母亲或许，才是消瘦的那个人。”

　　我似是一语说中了他的痛处，登时，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在月色中父亲踏着一地银霜走出书房，我独自看着父亲桌上未干的墨迹：“疑似古人初始，眉目无双。”

　　我心下想着，父亲还是爱着母亲的吧。

　　是这样吧。就像我心里，还是不爱容若吧。

　　这种自欺欺人安慰的方法，竟然让我在久久难眠的困扰里黑甜一梦，于是每每夜里，我便如此告诉自己。那晚不久，母亲便来到我的院子里，言说我不必再日日如此拘在院子里了，那是母亲脸上的笑甚是明朗，我也替母亲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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