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是朱颜

　　康熙八年是在一阵疼痛中迎来的，我知道自己赌赢了，还好好活着。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宫殿了，央歌站在窗边摆弄着花瓶，我嘤咛一声，就见央歌转过身来，她急急走过来：“小姐真是吓死我了，那日火已经快要将宫殿烧毁了，要不是皇上，今日怕是央歌见不到小姐了。”

　　我笑着示意她别哭。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想着五格儿说的没错，人最怕的，是未得到便已失去，如此，以后的事情，便是再也没有什么困难了。

　　指了指嗓子，示意央歌端来茶水，不等一盏茶喝完，便看见玄烨从门口进来，我刚想要行礼，便听他说不必了，索性，仍旧坐在床上。

　　因为烟呛到了嗓子，故而，我只能听玄烨说话。

　　“朕知道你不愿意，你且放心，朕同皇祖母说了，自此，这后宫里的惠嫔，便不是你了。”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什么是这后宫的惠嫔便不是我了，那这话中的意思便是，这惠嫔，另有他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便又继续说道：“你若还是惠嫔，那就要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前几日，皇祖母同朕商量过了，而且朕也见过了，那女子稍稍装扮，也是有几分像你的，从今以后，你便住在这养心殿的偏殿里，这惠嫔，便由别人去做。”

　　我心中感念，却仍旧不露声色，是也，我的田猎开始了便不能结束，但是这面前的人，却是让我感到些许陌生，我一直以为他如今这年岁里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但是这偷天换日，却用得极巧。

　　当夜便听得宫里沸沸扬扬传着皇上临幸了惠嫔的消息，央歌跟我说的时候，我只是一笑了之，本就不要的，便是如今是别人的，也不甚在意。

　　康熙八年伊始，便是天气晴朗，虽然檐冰垂挂，处处积雪，但是仍旧能感觉到春意。

　　紫禁城上上下下，王公大臣个个着了簇新的朝服，等着庆贺大典的开始。

　　虽然我已经换了身份，是养心殿的女侍，却因为有伤在身，未能跟在玄烨身边，所以没有见到百官朝贺的场面。

　　慈宁宫里里外外是一片新正年节的习气，所有大臣在皇帝的带领下，向太皇太后行庆贺礼，正殿中太皇太后宝座之前，各个王公大臣、贝勒、贝子、公等叩首行贺；正殿外月台上，部院大臣匍匐行礼；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在月台下的院中行礼；三品一下的官员，自慈宁门一直排出慈宁门外。

　　鸣乐，行礼，同跪同叩首同起身。

　　何等肃穆庄严的气派啊。

　　宝座上受礼的太皇太后，头戴三重红宝石九凤冠，身穿绣金龙凤袍，外加青石色绣匹龙褂，项下东珠朝珠，耳垂金耳饰，面容红润，眼角虽是有些皱纹，但是仍旧掩不住她明锐的目光。

　　她在上坐着，端庄慈祥，不怒而自威，却又高贵令人敬仰。

　　后面是国宴了，她看着穿着几乎同玄烨相同的鳌拜，笑着说道：“辛苦鳌大臣了。”

　　却是那鳌拜摆摆手：“不辛苦。”

　　全无敬语谦称，玄烨和太皇太后也自当没有看见，接着便是看着台上的表演，各人自有各人的想法。

　　弓马布库，倒是满洲的传统，一个不落。

　　玄烨看着面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并且讨着向太皇太后要了那布库之士来，只听得鳌拜在一旁轻声笑着，心里暗自取笑那黄毛小儿到底是黄毛小儿啊。

　　这一日的玄烨是最忙的，半夜子正一颗起身之后便为休息过，拜佛，祭祖，烧香，叩头，祀堂子；然后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接受臣子的朝贺；接受内宫妃子的朝贺；乾清宫设宴，直到下午酉时初以后，整整十个时辰，竟是不得闲一刻。

　　在养心殿休息了片刻，便来到偏殿，他同我说一会儿要去慈宁宫去，要我一同前往。

　　我想了想，受伤至今也未去慈宁宫请过安，便欣然前往。

　　慈宁宫里面灯火辉煌，太皇太后坐在正间的宝座上，眼睛闭着，似乎在养神，玄烨对左右之人摇了摇手，示意出去，然后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趴在太皇太后的耳边小声喊了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笑着说：“就知道是你来了。”

　　我连忙行礼，只见她笑道：“丫头的伤好了吧。”

　　“多谢老佛爷关心，已经大好了。”

　　“好了便好。”

　　不再多说，便牵着玄烨的手去了东间，那东间炕上放着一桌精致的酒席，然后便听见太皇太后说：“饿了吧，今个大家都是自己人，苏麻喇姑，惠儿，都坐下，一起用膳。”

　　自然又是一番谢恩。

　　那场火的事情没人再提，或许是觉得对彼此都有亏欠吧，故而现在在一起便更加亲近了些。

　　屋内温暖如春，酒香菜肴，都是极好的，谁都没说今日鳌拜僭越的事情，但心里却是想着等着吧。

　　用毕之后，太皇太后同玄烨在东间议事，而我同苏麻喇姑去了外面，长廊两侧的红灯笼火红火红的，映着整个世界都是喜气，苏麻喇姑走在前面，在石桌前停下，然后回过身来问我：“那日走水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心下一惊，面上却极力沉静：“不为何，只是怕冷多添了些炭火，一不小心便着了，劳烦姑姑挂心了。”

　　“惠儿，你本就不是平常女子，何苦要那平常女子的心呢。”她一双明睿的眼直直看着我。

　　“姑姑说的话，惠儿不是很懂。”我仍旧说我不懂。

　　宫里的事情，从来都是能糊涂且糊涂，能不懂且不懂。

　　“算了，不懂也罢。”

　　在外面站了好大一会，估摸着他们祖孙两人应该已经谈完了事情，便又回到殿内。

　　玄烨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看见我过来，便说道：“朕想着你们应该回来了，没想到还真是。”

　　苏麻喇姑打趣道：“皇上是怕我这老婆子吃了惠儿吗？”

　　太皇太后蹙眉想了一下：“如今宫里已经有了惠嫔了，如果还惠儿惠儿的喊着，岂不是有失礼数。”

　　“是啊。”

　　众人一瞬间都思索着是否该另取他名。

　　“启禀老佛爷，皇上，不若，就叫寻常吧。”

　　“寻常，寻常……”那座上的人将这名字在口中念了几番，觉得甚好，便欣然应允道：“好，就叫寻常吧。”

　　自慈宁宫回到养心殿，玄烨一路都未说话，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却是看不到他的神色如何。

　　在他安置歇息的时候，我想着我应该要回偏殿去了，却是被他从身后抱住，他的脑袋就轻轻放在我的肩头，既不离开也不重重压下，我想挣脱开，却是听见他说：“别动，朕累了，就这样靠一会。”

　　我没敢再动。

　　他的气息就在我的耳边，而我，说没有反应便是骗人的。脸越发觉得有些热了，于是轻轻喊了一声：“皇上？”

　　“嗯？”

　　“奴婢乏了，想先去歇着。”

　　他仍旧没有放开，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候，我想着是不是他已经睡着了，肩头一松，他已经站好了：“帮朕沏杯茶来。”

　　刚才在慈宁宫的时候我便觉得他有心事，如今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但他不说，我也是不问的。

　　等送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小榻上了，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我忙取了屏风上的披风给他盖上，却是被他握住了手，双眼突然睁开，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朕不懂，你为何不爱朕，却对朕这般好？”

　　“奴婢只是做好本分而已。”是的，我如今是养心殿的女婢了，如此对他，是分内之事而已。

　　他看着我良久，才开口问道：“为何选寻常’二字？”

　　我想了想，却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是要用那句“当时知道是寻常”还是说我前世是个叫做寻常的女子今生也只想做个寻常女子，我知道，这两者不管哪个是原因，都不能说。

　　暗自思忖了一番，只是说：“原来想着女儿家很少有表字，某日同堂哥说着，若是取表字了，定取寻常二字，故而，现在，我便是寻常了。”
　　他看了我许久，仿佛要看穿我一样，我连忙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说：“奴婢也困了，皇上忙了许久，也早早就寝吧。”

　　“嗯。”

　　自康熙八年起，养心殿的女婢多了一个寻常，一个央歌，众人都不知道这二人来历如何，自然宫中尤其是养心殿中，闲言碎语自是不能有的。

　　正月里面玄烨一直很忙，故而我一直呆在偏殿里面也没多少事情可做，偶尔写写字或者哼个小曲什么的，苏麻喇姑自那日起便没再说走水的事情。

　　宫中盛传，惠嫔荣宠不断，而中宫皇后也甚是贤良。

　　央歌如此说着，我听着倒也觉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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