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傅衍生]似是故人来

　　陆励成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荣芬芳的情景。
　　他来上海的分部视察，准备去机场时对方追在他的出租车后面拼命大叫着“停车”，他只当是街头碰瓷的骗子并未理睬，结果她愣是追了两条街，引来无数路人侧目。
　　于是为了避免越闹越大，陆励成不得不让司机停下车，不耐烦的按下车窗，“小姐，你有什么事？”
　　荣芬芳气喘吁吁的凑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皮夹递过来，“先生，你的钱包掉了。”
　　饶是见惯各色人群的陆励成也不禁愣了愣，本能的伸手接过。
　　荣芬芳见物归原主，很高兴的转身离去。
　　“等等。”陆励成从车里下来走快几步追上她，抽出几张百元面值的票子，“小姐，这给你。”
　　荣芬芳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声音也变得冷淡起来，“想着你包里可能有重要的东西，丢了着急我才追过来，不是为了钱。”
　　陆励成被她含着一丝恼怒的语气给镇住，捏着钱站在原地看到荣芬芳的身影不一会儿消失在人群里。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混乱的梦，梦里他是街头射飞刀卖艺的穷小子，一个穿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走过来自愿当他的靶子，赢得了喝彩，她却含着眼泪打了他一巴掌。

　　苏蔓嫁给宋翊已经三年，许怜霜也在周游过全世界后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了。陆励成依旧孑然一身，除了他的职位越来越高。
　　在全球经济大衰退的背景下，MG在欧洲饱和的营销策略逐渐将重心转移到亚洲，中国市场的潜力格外突出。陆励成成功坐稳了中国区总裁，又向着亚太区的位置更进一步。
　　已近不惑之年，他的婚事成为老家母亲最大的牵挂。但陆励成始终没能再遇到像苏蔓那样给他强烈感觉想要成家的女人。
　　陆励成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头的细雨飘落，指尖夹着的香烟升起袅袅的烟雾，那个奇怪的梦莫名的让他有些心悸。

　　再见到荣芬芳是半个月后。MG决定加入一项教育局对幼儿教育的投资项目，这种项目是名利双收。既能和政府牵上线，也能将MG在中国的形象打造得更加人性化，当中的利润也颇为客观。陆励成在几个负责这个案子的教育局人员陪同下来到了一所私立幼儿园。
　　因为是私立，所以设置比起公立的幼儿园要好许多，几乎每个班级都是采用双语教学。现在的中国家长对孩子的投入都是不计成本，只求最贵，不求最对，仿佛只要孩子满口英文单词，就个个能当比尔盖茨。
　　然后，他在一间安静的课堂里见到了站在讲台上用手语给孩子们说故事的荣芬芳。
　　她带着微笑的表情熟练的打着手语，穿着青色的羊毛衫搭配黑色长裤，头发扎成再普通不过的马尾，用驼色带绒毛的发圈系着，显得朴素而干练。
　　荣芬芳对他已经没有了印象，还是在一个旁听的老师提醒下才知道他是来做考察的，不失礼貌的朝他点点头，继续给孩子们上课。
　　陆励成为她陌生的态度没来由的心里一黯。

　　下了课，荣芬芳收拾好教材准备离开。她在上海的聋哑儿童教育发展红火，应邀来北京做教育交流。本身有一个聋哑女儿的她比任何人都理解那些跟自己一样遭遇的父母希望孩子得到与正常孩子相同的尊重和对待。
　　“荣老师，请留步。”
　　陆励成的车停在幼儿园门口，他倚在车门边等她，见到她背着包走出来立刻出声。
　　荣芬芳诧异的停下，“陆先生？”
　　陆励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这次教育投资的项目MG有份参与，不过我本人对教育方面并不太了解，所以想找个业内人士咨询一下。”
　　荣芬芳没上当，找了个理由推辞说，“我只是来北京出差的，并不十分了解当地的具体情况。您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问幼儿园的老师。”
　　陆励成开门见山的说，“荣老师，其实我是出于私人原因想请你吃顿饭。一个月前在上海你捡到了我的钱包……”
　　荣芬芳经他提醒想起了这件事，看向陆励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微妙，“不用破费，小事一桩。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陆励成没有气馁，他本身是越挫越勇的人，“荣老师，就当赏光给我一个感谢你的机会，可以吗？”
　　荣芬芳眼看推不了，只得同意。

　　陆励成选在北京的一家中高档餐厅，正值饭点，大堂里人声鼎沸。领班见到陆励成直接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包厢，这让荣芬芳有些怀疑陆励成是不是事前有所预谋。
　　和陆励成交流其实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风趣幽默，见多识广，很能带动话题，不会冷场。荣芬芳也逐渐放下了戒备的心态，侃侃而谈起自己对于聋哑教育事业的热爱。
　　一顿饭结束，陆励成送她到暂住的宾馆，在荣芬芳开门下车时，他也跟着走下来，“荣老师！”
　　荣芬芳回头看他，“还有事？”
　　陆励成从苏蔓的教训中总结出喜欢就要立刻行动，免得日后后悔的道理，直接表达了想和荣芬芳交往的想法。
　　荣芬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拒绝，“陆先生，你的心意我不能答应。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很抱歉。”
　　陆励成站在远处，觉得傍晚的寒风直接吹进了他的心口，冷得结冰。
　　回去后，他不顾深夜的叨扰对Helen通过电话下令，要求她替自己调查一切有关荣芬芳的资料。
　　这晚，他梦见自己娶了那个配合自己卖艺的女子，长得和荣芬芳极为相似，但眉宇间有一股化不开的浓重哀愁。她是宰相的女儿，名字很美，叫作晚晴。

　　看着手上的资料，陆励成知道了荣芬芳曾经和已经退出歌坛的歌手林越假结婚，有个父不详的私生女患有先天性聋哑，名叫林晨童。薄薄的几张纸勾勒出这个女人坎坷的前半生，和她自强不息的倔强奋斗。
　　陆励成决定再试一次。他鲜少冲动，即便当初的苏蔓没有接受他，他都能坦然处之。但面对荣芬芳，总有一种要怜惜照顾她的责任，仿佛积压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到机会可以完成。
　　他拨通桌上的内线，“Helen，这次上海的合同，由我亲自去洽谈。另外给我买一件适合八岁女孩儿的礼物。”
　　Helen放下电话，愣了一秒钟，迅速开始为陆励成预定机票和酒店。她隐约感觉到跟随多年的上司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有关感情方面的。
　　职场打滚多年，Helen早已学会不过问无关自己的任何事情，所以她极有效率的处理好一切，默默祝福陆励成这次可以达成所愿。

　　荣芬芳刚刚带着女儿童童去参加发小林越的婚礼。林越和她一块儿长大，当初荣芬芳未婚先孕也是林越挺身而出，和她假结婚为她保住了工作和名声，并且视童童为己出。
　　对于林越，荣芬芳是感激的。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帮助自己，不求回报。但是感情无法勉强，荣芬芳不愿意让林越为他哥哥林超的错失赎罪，也不想让孩子对大人们本就复杂的关系更加混乱，所以拒绝了他想和自己真正成为夫妻的请求。
　　林越意识到她的坚决，没有勉强，试着和其他女人交往。最后和一个从他在酒吧驻场开始就一直追随他到大红大紫直至退出娱乐圈始终不弃不离的女人，莫妮卡结婚了。
　　荣芬芳看到他在婚礼上注视新娘的表情，知道老友找到了他自己的幸福，由衷的感觉喜悦。回到家，童童问荣芬芳，林越叔叔有了新阿姨是不是以后就不来看她了。
　　荣芬芳告诉女儿，她和林越有着世界上最紧密的联系，永远不可能被斩断。

　　荣芬芳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门口见到陆励成，童童见到陌生人害羞的躲在妈妈身后偷偷打量着他。
　　“陆先生，你……”
　　“荣老师，冒昧来访，打扰了。”陆励成的脸上带着几分倦容，他飞快的处理完公事，就为了挤出时间来找她。
　　荣芬芳没忘记待客之道，侧身让出道，“你先进来吧。”同时推了推女儿让她叫人，童童动了动嘴，“叔—叔—好。”经过治疗，童童可以开口说话，但语速缓慢。
　　陆励成天生不喜欢孩子，但看在荣芬芳的面子上，还是对乖巧的童童一脸温和的送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
　　童童没有伸手接，而是望向荣芬芳。后者则对陆励成表示孩子不需要这样贵重的东西，在陆励成一再坚持下，她才同意收下。
　　陆励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量着这间一室户的房子，面积不大，但整理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墙壁上贴着暖色调的壁纸，一些儿童的蜡笔画被挂在上头，显得充满童真。
　　荣芬芳端来一杯热水，“不好意思，家里不喝茶叶，委屈陆先生喝杯白开水了。”
　　陆励成摇头表示不介意。
　　荣芬芳意识到陆励成来多半还是为了之前的事情，让童童回自己房间看书。关上门，搬了把椅子坐到陆励成对面，“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我这人是个急性子，最不喜欢拖泥带水的。”
　　陆励成笑了，荣芬芳和梦里温婉似水的女子无疑是两种极端，“我的来意荣老师你应该很明白，或许你会觉得我的话很突兀，但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彼此相处的机会。”
　　荣芬芳皱了皱眉。不是没有大款追过她，但像陆励成这样直白的从来没有，“对不起，陆先生，我的情况你也见到了。我不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姑娘，我有一个女儿要抚养，我既没时间也没精力陪你们这些有钱人玩感情游戏。”
　　陆励成听了，把握在手里的杯子轻轻的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漾开一圈涟漪波纹，“荣小姐，我是个商人，注重效率，追求结果。我对你确实有好感，并且想和你能够发展下去，而且我也不年轻了，以我的条件确实能找到一大堆年轻漂亮的女人，但请你相信那并不是我想要的。”陆励成的表情极是认真，“我从来不会拿感情的事情开玩笑。”
　　荣芬芳怔怔的看着他，仿佛曾经有人也对她说过这样一番真心诚恳的话语。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局促，“我离过婚，而且童童也大了……”
　　“这些我知道，我不介意。童童的病我也略知一二，以我的经济条件可以找最好的医生为童童治疗，而且我保证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童童，绝不会让她受委屈。”陆励成顿了顿，“荣小姐，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以财压人，只想让你知道我的诚意。”
　　荣芬芳对他的话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她低头想了想，“我要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太突然了。”
　　陆励成见到荣芬芳话语中出现了松动，缓和神色，将名片递给她，“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舅妈知道了陆励成想要追求荣芬芳的事情，极力劝荣芬芳答应。说以她的年纪和条件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钻石王老五，何况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图她什么东西，干嘛不去试试。即使不成功，荣芬芳也没什么损失。林越结婚了，童童总还是需要一个爸爸的。毕竟一个正常的家庭对孩子的影响难以估量。
　　荣芬芳本人对陆励成并无恶感，相反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其实她也有一点朦胧的感觉，但她不可能放弃童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少不得瞻前顾后起来。

　　趁着给童童说睡前故事的机会，她委婉的征询女儿的意见。童童虽然听力有问题，但本身并不笨。相反，孩子对于事物的敏锐大大超出荣芬芳的想象，她很明白的问荣芬芳是不是那天穿着西服，送她礼物的那个人。
　　荣芬芳暗自吃惊，随即点头。
　　童童问，“他会嫌弃我听不见吗？”
　　荣芬芳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怎么会，童童能听见，就是说话慢了点。和其他的小朋友没两样的。”
　　童童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妈妈喜欢他吗？”
　　荣芬芳被问住，过了片刻才回答，“妈妈也不确定，可总觉得他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童童笑起来，露出缺了一块的门牙，“只要童童能和妈妈在一起，童童愿意接受那个叔叔。”

　　第二天，陆励成接到了荣芬芳的电话。对方同意了他的交往请求，但提出约会见面的时间要根据孩子的时间表来，陆励成很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这一整天，MG总部的工作人员都发现总裁的心情格外好，连出错挨骂都比平时要和颜悦色得多。

　　因为相距两地，陆励成的工作又忙，大多数还是荣芬芳坐火车去北京，后来陆励成嫌路上时间太久，干脆让Helen订了机票，直接让荣芬芳坐飞机来回。
　　对于这种奢侈的行为，荣芬芳从一开始的不赞同，主动还钱给陆励成，直到慢慢的习惯。左右陆励成也不差这点钱，而且用他的话来说给女朋友买机票的钱他还不缺，索性坦然接受。
　　荣芬芳从小随知青父母吃过不少苦，有了童童又忙着为生计，治病四处奔波，压根没时间发展对浪漫的领悟力。罗曼蒂克对她来说基本等于零，有时陆励成玩一把情调，她还未必能反应得过来。
　　但陆励成反而觉得她傻乎乎的模样更加可爱，尤其每次为和他出去吃饭，回来后她算账的精明模样都让陆励成想起初次见到她的时候，荣芬芳表现出来的正直质朴。
　　以至于当他告诉荣芬芳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后者还大呼不可能，说陆励成看上去就像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富家子弟。
　　两人交往了半年多有了第一次亲密的行为，荣芬芳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已经有了女儿的成熟，更多是对亲昵的羞涩。
　　陆励成抱着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心里多年的空白被填得满满的，暖意充盈其中。

　　决定让陆励成下定决心求婚是在两人交往满一年的某天黄昏。
　　他下班后回家，刚踏进玄关，原本漆黑一片的室内忽然亮起了烛光，荣芬芳捧着一个蛋糕站在门口，对他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陆励成当时整个人僵在原地，自从离开老家到北京打拼，自己的生日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周围的人也想不起为他庆祝。没想到只和荣芬芳说过一次，她就记在了心上。
　　陆励成知道荣芬芳的聋哑教育事业越来越受到好评，经常要去全国各地做教学示范。原本以为这个月她不可能再来陪自己，没想到她竟然推迟了去广州的讨论会，专程来给自己惊喜。
　　荣芬芳站在烛光里，温柔的笑容被光亮衬托得愈发美丽。陆励成紧紧抱住她，时间久到蜡烛燃烧的油都滴到了蛋糕上。
　　荣芬芳手忙脚乱的试着推开他，陆励成却纹丝不动。她以为陆励成介意她的突然袭击，“怎么了，励成？是不是我不应该来啊？”
　　陆励成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喃喃着说，“不是，不是……你很好，我很高兴……”
　　荣芬芳听了，动了动身体，“那就快点切蛋糕吧，再拖下去，蜡烛就全滴到蛋糕上了。”
　　陆励成放开她，在她的额上吻了一记，后者脸红极了，“干嘛呀，突然就亲人家……”
　　两个人面对面在餐桌坐下，荣芬芳指着一桌的菜，对陆励成说，“这都是我做的，没你的手艺那么高，但也能凑合吃。今天你是寿星，可要给我面子啊。”
　　陆励成笑着点头。

　　饭后，陆励成趁荣芬芳去洗碗的时候拿出一个月前买好的戒指。或许因为这场感情是由他主动开始，荣芬芳是被动接受，他对荣芬芳的态度总有些患得患失。
　　两人在一起一年，荣芬芳对他的态度从开始的怀疑到如今的亲密，他感受得到，也发自肺腑的愉悦，好似他们原本就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
　　但荣芬芳会不会愿意答应和他永远在一起，向来自信的陆励成突然产生了一丝不肯定。

　　听到荣芬芳的脚步声，他把戒指藏在背后。
　　“你背后藏了什么？神神秘秘的。”荣芬芳自然而然的坐在他身边。
　　“芬芳，你愿意和我一直在一起吗？”陆励成有些紧张的问。
　　荣芬芳的表情显示出对于他提问的意外，“废话，我要是不愿意会大老远的北京上海两头跑吗？”
　　陆励成仿若受到了最大的鼓舞，把戒指捧到荣芬芳面前，“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荣芬芳的神情霎那凝固，久久不语，令陆励成的心猛地往下沉。
　　然后他听到荣芬芳眼睛里闪烁出泪光，含泪笑着骂了他一句，“疯子！哪有人这样求婚的，连花都没有。”
　　陆励成彻底失去往日的精明沉稳，当即就要打电话买花。被荣芬芳急忙阻止，“这么晚了，哪家花店还营业啊……”
　　“那你答应吗？”陆励成像是一个等着老师通报考试成绩的孩子，充满了忐忑。
　　最后他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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