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幽路

　　被戏弄的无奈和找不到笑点的窘迫让秦卫无所适从，但这并不是什么糟糕的感觉。事实上，他甚至因为能够让不苟言笑的王月廷如此开怀而隐约有了一些满足。
　　这种满足，几个小时前被王月廷强吻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他心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开始苏醒了。
　　就这样过了足有半分钟之久，肩膀上的王月廷终于止了笑，却依旧没有抬起头。又过了半分钟他才拿正剪刀，另一手重新拈起了秦卫一片结缕的头发。
　　有条不紊的修剪声音轻轻响起，如恋人的耳边絮语。
　　在地下从不按照日夜规律作息的秦卫，此刻忽然觉得有些困了。他尽量保持着正直状态垂下了眼帘，定定地看着地板上逐渐增多的落发。
　　这时他心底深处的一句话，忽然化作了耳边王月廷的声音。
　　“其实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虽然夸下了可以选择发型的“海口”，但王月廷毕竟不是专业理发师。在一次次的修剪失误之后，原本设定的“清爽短发”直接变成了板寸头。
　　好在秦卫对于潮流毫不敏感，所以只要王月廷自己不计较就好了。
　　剪完头发，王月廷又跑去书房找了一把清理键盘的刷子，仔细刷掉秦卫脖颈和脸上的细小发茬。秦卫原本以为他还要帮自己刮掉胡子，可是王月廷却扳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向一旁的白色按摩浴缸。
　　“去，泡着。”
　　秦卫点了点头，但没有立刻行动。他扭头看了一眼浴缸边上的淋浴系统，有点犹豫地问道：“我这么脏，是不是应该先冲个澡再泡？”
　　“那种流程对你这种家伙起不到任何作用。”
　　王月廷又板起脸来说教了：“先用热水把你的泥壳子给烫软了，把泥都搓下来，然后再泡一次。”
　　听起来真是可怕的大工程。
　　联想到客厅里可怕的整洁程度，秦卫知道抗议无用。他驯服地起身，走了几步迈入浴缸。
　　事先放满的洗澡水在短暂搁置之后，温度反而恰好好处。王月廷事先放进了什么药粉，因此水中不仅弥漫着清爽的香气，还带着清爽的蓝色。
　　想到几小时之前自己还躲在潮湿的地底，与黑暗为伍；如今却躺在高级公寓的按摩浴缸里。秦卫眯了眯眼睛，忽然想要叹息，这时刚才那把剪刀再一次伸了过来。
　　“别动，刮胡子。”
　　王月廷将凳子搬到了浴缸边，他命令秦卫朝自己靠近并仰头配合。
　　他先是将过长的胡须修剪到了差不多的长度，再将带有淡淡薄荷气味的刮胡膏仔细涂抹在秦卫的下巴各处。做完这些准备工作，王月廷转身，取出了一柄银色的老式折叠剃须刀。
　　秦卫愣了愣，问道：“不用刀片？”
　　“怎么，你怕了？”王月廷冷笑一声，细长的手指旋动刀柄，指尖顿时闪出一朵银花。
　　“不会。”秦卫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你要是想对我动手，没必要带我到公寓里来。”
　　“那头还不赶紧过来！”王月廷瞪眼，“别把下巴泡进水里！”

　　人类身上最“爽”的几件事，除去□□与排泄外，几乎都发生在头部。也许是因为这里肌肉发达、神经密布，每一个细小的接触都会引发出特殊的深意。尝美食、掏耳道、揉眼睛、挖鼻屎……无论摆不摆得上台面，都有一大批的拥趸光明或秘密地推崇着。
　　剃须当然也是。
　　王月廷居然是一个使刀的高手。他以不清不重的力道，一下下描摹着秦卫脸部的轮廓，犹如静心绘制着一副恋人的肖像，线条流畅、疏密有情。
　　残余的胡须在刀锋的面前发出轻微的断裂声，换来一种征服和摧毁的快感。
　　每刮一次，王月廷就将剃刀浸在水中搅动几下，目光不经意地滑入浴缸的深处。
　　而秦卫的目光则始终落在王月廷的脸上。
　　王月廷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却又好像蕴藏着千言万语，只是不愿说出、也无法解读。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美丽的面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彼此间的生命交集有多深厚，又进展到了何种程度……一切的一切，秦卫忽然都想要知道。
　　虽然失忆是既成事实，但是他总觉得，如果不尽快回想起什么的话，自己和王月廷的关系就成了一座浮华的空中楼阁——美丽却虚幻，甚至随时会有坍塌的可能。
　　就在他忍不住要为自己的记忆而感到懊恼的时候，脑海中兀然跳出了一段陌生的旋律。
　　秦卫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一定是被遗漏在了某个记忆的角落里。它的旋律简单，简直就是童谣或是催眠曲。
　　作为男人，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学习这样幼稚的曲调，然而这简单的旋律却在秦卫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于是他尝试着哼唱。开始是一个音符，接着是一串音符、一个小节。
　　“别哼了，难听。”
　　剃刀最后一次搅动着洗澡水，然后被远远地搁在了洗手台上。王月廷拿起一块毛巾，略嫌粗鲁地擦去秦卫下巴上残留的泡沫，然后将他从身边推开。
　　“好了。”
　　倒映在镜子里的，已不是那个地底的野人。秦卫打量着那个鼻梁高挺、眼眸深邃的男人，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你老了。”
　　王月廷的声音依旧是幽幽的，很难听得出额外的情感。
　　浴缸边上传来了打开洗发露瓶盖的轻响，又是一股薄荷的香味传了过来。这一次，秦卫十分自觉地向着浴缸边上靠去，任那双掌心里带着淡绿皂液的手，轻轻捧住自己的脑袋。
　　指腹对于头皮的按压，恰到好处。就算会有偶尔几下的粗鲁，但很快又收敛起情绪，变得平稳而温柔。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种舒服的享受。秦卫并不是享乐主义者，但此刻也决定闭起眼睛，随波逐流。
　　忽然间，发根之间的揉搓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针扎似的细微疼痛。
　　一下，两下，三下……
　　秦卫没有睁眼，因为耳边已经传来了解释。
　　“白头发，还有好多。明明刚才已经剪掉了不少。”王月廷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秦卫，你真的已经老了。”
　　“你后悔了？”秦卫的脑袋里，冷不防跳出了这个问题。
　　“什么？”
　　“把我带回来，你后悔了？”
　　王月廷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取来一只水勺，从浴缸里舀出一勺热水缓慢地冲淋着秦卫头顶的泡沫。反反复复四五次之后，秦卫忍不住伸手捋掉挂在脸上的水珠，睁开眼睛。
　　从剃须到洗发，浴缸边上的王月廷也已经被水花和蒸汽所浸润。白色衬衫上，到处是透明的水渍，清晰得可以看见衣服下的肌肤缓慢起伏。
　　秦卫的视线从衣领逐渐往下，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衣服，湿了。”
　　他说着完全多余的话，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在水中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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