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爱千年

　　苏如仰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处是安分的，汗湿了一重又一重衫。
　　他的脸色是草纸一般的颜色，眼皮有些重。
　　江南的梅雨将至，家里还算热闹，天晴的日子仆役们都出动，帮着把书房的书和账册搬到院子里晒晒。可忙起来的后果就是他被彻底忘记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一日也见不到一个人，运气好的时候，许能见到几只飞鸟。
　　他只有胸口以上可以活动，即使这样，他的上肢力气也不足以支撑他坐起来。一日只得两餐。
　　一个人被活生生困在一张床上，等着日升日落，等着生命最后将他厌弃。
　　“吃饭了。”每天送饭的丫头冷着一张脸，完全看不到这个年纪的一丝迹象，倒是成日俗事压身，没来由烦闷。
　　苏如尽力配合她，自己用力稍微坐起些，她的指甲有些长，塞饭巾的时候刮得他的脖子生疼，她没有发觉。
　　女人若是这样，与男人有什么区别。
　　对于胡乱塞进嘴里的吃食，苏如并不挑剔，快速嚼了就咽下，慢了她的脸色又是一阵不郁。
　　“李阿哥，进来罢！”丫头放下喂了一半的饭，换了一道声线，甜腻腻地对着屋外叫了一声。
　　“唉，来了！”来人是每天扶他如厕的长工，苏如有些紧张。
　　李长工有些力气，浑身散发着汗和尘土的味道，把床上单薄的人一把拉起来，在膝弯那里一托，整个人就起来了，竟是越发清减。
　　苏如的腿随着他的动作晃荡着，没有生命，脚掌垂直指着地，脚指甲从不得修剪，窝进肉里，白得渗人。
　　“这男子的皮肉竟这样滑呢！”他不费力地冲着屋外喊道，把苏如放在恭桶上之后就是等着他自己按揉腹部，他稍微看着不至倒下就行。
　　“哎呀，你也不害臊！”外面传来丫头的声音，墙里墙外的竟是两番情绪。
　　一天最后的工序终于过完，苏如捶打自己的腿，不是说数月就得好的，经年都没有起色。
　　等得久到他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活了多大，每年只有过年才见到爹娘，隔着窗子看一看，甚至不愿意走进来。他脖子抬得发酸，也只瞥见他们一点衣角。
　　舒舒进来的时候，借着月光，看到一个沉睡的男人。
　　眼睫长而微卷，眉毛瘦长，鼻子最是好看，嘴唇单薄。她忍不住伸手，一别经年，他长大竟是这样的容貌，她不免心下乱了节奏，千百年的道行还是红了脸。
　　苏如觉得脸上有发丝拂过，睁开眼。
　　舒舒大惊，登时变回原形。
　　“啊，你怎么进来的……”苏如勉力撑起身子，脚踏上卧着一只白色的兔儿，甚是乖巧。
　　他心想定是丫头走的时候院门也没有关好。
　　“来……”他的身子挂在床边，呼吸有些不畅，却笑着对着地上的兔儿。
　　“你运气真是极好，若是换做别人，定把你活捉了。”他趴在床边，腿还是平躺的姿势，身子却扭着，话说得温柔，怕吓走了兔儿。
　　舒舒望住她，心里千般滋味，他怎的到今天这步田地？竟是不能动弹吗？仔细看来，面色如纸，眼窝青黑，越看心里越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往前跳了几步，蹭到他滑下来的头发，自然也是干枯，一片败像。
　　“兔儿，你倒是有灵性的。”他歪了歪身子，把一只手抽出来，放在床边，想摸摸兔儿，又有些怕自己控制不好，吓跑了它。
　　“呀。”兔儿似是懂得他心里所想，靠过来，双腿离地，站起来，用耳朵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乖乖。”苏如心里一片柔软，到底这世上有温柔待他的，虽然是只兔儿。
　　一直保持侧着身子，苏如觉得胸口有些闷，觉得闷的时候，眼前已经开始冒出金星，他颓然躺回去。
　　闭着眼睛，缓缓吐气。待到平息下来，再有力气撑起身子，兔儿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心下虽然有些失望，多的还是安慰，至少那柔软的感觉仿佛还在手上，那样温柔。他还能求得什么呢。
　　舒舒难受地咬着嘴唇，看到他那样欣喜，如儿时一样的温和，现在却只得困在这一隅。百年道行，只为有朝一日化作人形，与他相遇，也许在集市擦肩而过，她就满足。
　　如今她已成地仙，他却到了这番境地，这造化，到底弄人。
　　苏如经过昨夜折腾，左臂受了一夜的冷湿，第二天疼地冷汗直冒。骨头里的疼，叫嚣着要冲出这层皮肉，他只有忍耐，再怕，每年总要受这数月。
　　疼得迷迷糊糊，丫头就更是敷衍，草草塞了几口饭就收拾了离开，落锁。
　　“疼啊……娘……”苏如疼得昏昏沉沉，恍然以为自己还是小儿，就想找娘。
　　舒舒隐在屋里，泪水落了一脸，什么人竟这样狠心，怀胎十月的孩儿竟忍心将他丢弃在这里，病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阿如，阿如……”舒舒坐在床边，一下下抚着他的额头。
　　“娘……是你吗……娘……”苏如看不清楚，眼前还是迷茫，隐约看着是一个女子。她的手好柔软，好像瞬间就赶走了那些痛楚。
　　他想握住那只手，可是自己的手却痛得不住颤抖，根本捉不住，他急得满头大汗。
　　“阿如，我陪着你，不怕。”女子的声音像在一片真空中直达他的心里，忽然平静，好像干涸的井里涌进一道清泉。
　　她看到他的薄唇扯出一个笑，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礼物。
　　舒舒俯下，身子，脸贴住他的胸口。
　　幽幽对他说：阿如，是舒舒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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