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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贝 上
二十岁时,我杰克.洛仑第一次踏出故乡通比亚,前往边陲之郡沙夏。自我放逐的理由挺无聊,就是每一段年轻生命都曾有过的挥霍:自怜的、浪漫主义式的、悲剧英雄般的……情感问题。
那年,汉娜离开我,成了东屯区一名富翁的情妇。
她来跟我要回定情物时,我终于看到那个胖家伙──看起来就像只丑陋的癞蛤蟆,我不认为他懂得珍惜汉娜──我的汉娜,聪明可人,柔软的胸脯底下有颗细腻敏感的心,她的种种优点,那家伙怎么懂得欣赏?
一想到他颤动着浑身肥肉去触碰我深爱的女子,我的心脏就如被秃鹰的爪子狠狠攫住一般,引起疯狂而遽烈的疼痛。
爱上一个人时,我们总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与她分享,总巴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能与对方共处。
因此,当一切都还很美好时,我带着汉娜踏过通比亚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有趣的店铺,每一处私藏的夜景,每一场特别的表演都有我们的足迹。这也意谓着,当感情崩溃沦陷之时,不管走到哪,我都逃不开回忆的苦苦纠缠。
为了逃避痛苦,我与友人镇日狂欢──原谅我这个部份只能匆匆掠过,我无法把那段时日清楚地娓娓道来,酒精麻痹了五官,无数的声色享受冲淡了记忆,除了放荡的片段印象,我记不起太多的细节和过程。只知道在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一个一无事处、到处惹事的醉鬼。南屯区的酒馆将我与友人的名字列上拒绝往来户;妇女经过我会拉紧自己的孩子,轻轻耳语配上厌恶的表情:我的好孩子,瞧清楚他们的模样,以后千万别成为那样的人。
放纵?荒唐?也许吧。但我的所做所为又有谁在乎?
放浪行径就算让父亲知道也无伤大雅。毕竟,我父亲有太多的人──或者说鬼魂──要抚慰。他沉醉在研究更精确的词义,更优美的祝祷,即使是他独子,也无法让他提起太多的兴致。
是的,说到这儿,想必阁下您已经明白了,我的父亲是名‘安抚者’。每年,总有人向民政官投书,抗议官立安抚者浪费公帑。
拜拉耳公民需要更多实际点的好习俗──通常陈情书会这么开头──总有那么一票人认为,安抚者是北方移民带来的迷信陋习,死者的灵魂用木洗纸做的□□币才能得到最好的安宁,若想更具效果,那就用真钱。但安抚者的言语?笑话!
我父亲的职业,有段时间还是狐朋狗党们的笑话对象。他们跑到安灵祷告场大吼叫嚣,用尖锐的音调模仿安抚者的祷词,并在祷告场管理员气急败坏地跑出来时,大笑着一溜烟逃走。
在青涩年代,嘲笑传统向来是年轻人所能想到,最能展现同侪魅力的方式。而我因为父亲的关系,从没参与过这类活动,还曾因此被讥笑为“没胆的杰克”。
但若要问我的真正看法,如果不是我父亲,我想我会很乐意参与伙伴那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毕竟,我实在不能认同‘安抚者’的作为。
对我而言,安抚者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诈欺犯。诈欺犯戏弄活人;而安抚者诓骗亡者。
他们对死去的鬼魂说谎,编织连小孩都能识破的蠢话:莫雷先生,您到幽冥二十年间,小儿子已长大成翩翩绅士,爱慕他的姑娘,从这头排到那头;蜜亚女士,您六个女儿都嫁得好归属,大女儿嫁到巷口望族,二女儿与可洛士勋爵共结连理,三女儿……
就是这样的东西,我的父亲为之如痴如醉。从小我最常看到的,便是他埋首在成堆风土典籍的背影,至于父亲帮儿子做的小木伐?在孩子与友伴打架输了时,拍拍儿子肩膀的大手?空白一片。这个男人保我衣食无缺,但其余地,他全给了他的事业。
祖父也认同父亲的职业,或者说,他认同父亲属于往惜及传统的部份,但对于其它部份,他对他可就不那么友善了。噢,得说,所谓其它部份,也包含我,一个平地人与泰坦原住民女性的混血小伙子。
幼时,我总是困惑像祖父这样的铁杆人士当初怎么会愿意离开他口中那平和美好的秩序天堂,来到这座在他眼里堕落无比的城池。而这个话题,就像颗落入无底洞的石头,永远得不到回声。
对于家族往事,我多少有些好奇,但父亲从不允许我有机会询问家族来历,我们家族以前在撒坦是作什么的?家族完整姓氏是什么?又为何流亡至拜拉耳?诸如此类,都是必须避讳的话题。
我依稀记得儿时,我曾童言童语地触及这个话题。话题发生的场景,及前因后果已不负记忆,只记得祖父大发雷霆,场面混乱而紧绷,父亲则冲冲把我推向门外的仆人,而我最后一次回头,从行将关上的大门缝中,看到祖父像是被什么最耻辱的事被人提及般,瞳孔圆睁,涨红着脸,用我听不太懂的撒坦北地腔恨恨咒骂着──这幕在我心中,几乎是袓父永恒的形象了──既是个脾气乖戾的暴君,也是个从没快乐过的老人。
暧昧不明的家族往事没有困扰我太久,生为一个撒坦移民第三代,我并没有像袓父或父亲一样,因为回忆,而有那么多矛盾需要去处理。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在这片自由的天空底下长大,我认同自己是个拜拉耳公民,我喜爱聆听金币碰撞时珀摩的教诲,我更热爱镇日与伙伴们厮混在一起,高谈阔论自比雄辩家。
大多数的时候,我都是个奉公守法的拜拉耳青年,除了那次汉娜造成的打击,着实让我失控了好一阵子,直到那天来临为止……
那天,汉娜搬到癞虾蟆给她的金丝雀小屋以后,我与伙伴们在酒店大醉一场,回家时夜灯已熄,晚钟隆隆,我踏着踉跄脚步想摸黑走回自己房间。也就在那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从通往阁楼的小楼传来,即使是个醉鬼也分得出,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即使醉眼迷蒙,我也还记得,自从母亲过世后,这个家,就再没有女人过夜了。
那个声音,呢喃般轻柔,像是有人被布幔捂住嘴唇,发出异国语调的沉吟,听不出确切的内容。尽管如此,还是可以从语气感觉出,那是一个明确的呼唤。
幸亏当时喝醉了,我没有吓得夺门而出,反而借着酒胆,迷糊莽撞地东翻西找,寻找起呼唤的源头,并在翻倒三柜以后,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一个裹在陈年尘埃,蛛网遍布的小木匣。
抱着一丝紧张的心情,我轻轻拂开木匣上的灰尘,打开盒盖,里头放着一颗海贝、一个布袋以及……一封,或者说曾为一体,但被撕成两半的信。
我先拉开袋囊皮绳,发现里头除了一颗光泽圆润的小石头外什么都没有。翻转琢磨几回,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失望地把石头放回原处,转而摆弄那颗海贝。
海贝洞口像是一个咧开的歪觜,大而坚实,通体珠白,蓝绿色的斑纹像小精灵的脚印撒在双螺旋的贝脊,带着一点点的海潮咸味。它与一般的海螺并无殊异,唯一可称得上特别的,是它的贝口很不自然地被一层乳白色的薄膜覆盖住。
我轻轻抚触海贝,基于一种末可名状的直觉,没有捅破那层薄膜,仅将它放到外衣口袋,并继续把注意力转向最后一个目标,那封被撕破的信。
那信,到处都是细碎的龟裂纹路,似乎曾被人恨恨地皱在一起,准备撕碎得再无恢复的可能,却又被反悔地摊平收纳,安息于此。信纸因为年代久远而脆如薄冰,即使我的动作已轻盈如夜猫,纸的边缘还是像雪花般不停飘落。
摊开较大的那片纸笺,岁月腐蚀了上头的字迹,好些地方被啃纸虫咬出破洞,使得信上的字几乎不可辨认,我咪着眼好半天,才勉强拼凑出里头的内容。
“爸爸、妈妈:
我所有好的部份都属于你们;而我所有坏的部份都是我自己所造就的。
但即是如此,不管是好还是坏的我,依然都以同等的爱,爱着你们;都依然以同等的歉疚,让你们如此为难。
抱歉让你们感到痛苦。请原谅我。”
在阅读的时候,我又注意到了一丝不寻常。
报丧纸,这是遗物。我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接着搁下短笺,小心翼翼地拿起剩下那段脆弱的短签。
“哥哥,谢谢你,石头与海贝请帮我转交给康妮。
永远爱你的艾莉亚 ”
──爹地──我们家谱上怎么有个女生的名字──
(袓父又硬又重的巴掌、我嚎啕大哭、不可提的名字)
瞬闪而过的片段,让我下意识地翻过信纸,上下各半兜在一起,斗大的月桂符号登时映入眼帘。只有一个地方使用这个信戳,不言自喻,这封信,来自梵蒂朵新城。
事情至此,我霍然惊觉,手里拿的不只是普通的东西,它是一把关键钥匙,通往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家族秘史。
──难怪,父亲老是对往事三缄其口──
──难怪,现在家谱上有个被墨渍盖住的人名──
──难怪,袓父要离开他的秩序天堂──
这一切,只因为,我的姑姑是个伊蒂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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