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夹石

　　良辰吉日，舞狮开道，锣鼓随行，唢呐震天，大红的迎亲阵仗排出去一里地。

　　承蒙皇上特典，我顾兰格的迎亲场面，比普通王爷还要喧嚣热闹，直引得万人空巷。我将要迎娶的人，在城的那一边，他是大将军朱轩荷的爱子朱玑，肤色健康笑容阳光的俊朗少年郎。

　　拜天地的喜台做得像戏台，高出地面三尺三，全用猩红色的毛毡铺就，喜台周围还坠有宫中绣娘没日没夜赶做出的精致刺绣流苏。九人座的喜酒圆桌摆了满满六十四台，把院落堵得水泄不通，当真是做足了场面。

　　我和朱玑在高台上拜天地，过程就像演戏。

　　当时我站在喜台上三拜天地，广袖遮过额头的那刻，我豁然开朗：若是沈苍璧有意，兴许早就和朱玑一样对我投怀送抱了吧？他不稀罕同我厮守，那我何必对他念念不忘？

　　沈苍璧看似温润随性，骨子里面的傲气却时时刻刻预备着刺破皮肉、狰狞而出。他有他的追求，始终不肯为我磨平心中棱角，我亦有我的抉择，改变他或者放弃他。

　　可是，掰着他的性子改变了他，他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他了。

　　能接受对方的改变，却不会强行改变对方。这句话，之于沈苍璧，之于我，都异常正确。

　　空念远，不若怜取眼前人。

　　朱玑年纪小，模样好看，对我又有心，估计除了写字之外，样样不输他沈苍璧。我何苦惩罚自己，顺带着苦了眼前良人？

　　杯盏交错，华灯初上。

　　戏散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沈苍璧朝我遥遥举杯。我甩了甩脑袋，把他扔出自己的思绪。

　　其实，后来某次吃饭的时候我没忍住，问沈苍璧，我与朱玑成亲那夜，他在做什么？沈苍璧当时已有身孕，挺着大肚子一手扶椅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执箸给我夹菜，淡然道：“没做什么，早早就睡了，我知道你终归会娶其他人的，也没多想。”

　　我不悦，明明那夜我心心念念想得都是他，他却早早去约周公下棋，这当真是极大的不公平。

　　沈苍璧见我生气，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是借酒浇愁，醉了睡在院子里，梦里面全都是你。”

　　这种解释极其讨我欢心，但我却不知沈苍璧说的是真话，还是单纯哄我。

　　喜房布置得很有喜房的样子，红烛摇曳不说，到处都是鲜红的绫罗和织锦。珠冠霞帔的朱玑坐在绣床上，双脚不安分地相互摩挲。

　　我道：“紧张？”

　　朱玑摇头，牵动着盖头底下坠的翠玉珍珠，叮铃直响。

　　我注意到朱玑的双手用力攥紧了裙摆，局促不安的样子。我不知如何宽慰他，亦不想宽慰他，便直接掀了盖头。

　　新郎君朱玑浓妆艳抹，施粉画眉、点唇贴金，仿若初始浓妆的小孩儿。他略微稚气的脸上，是羞涩更是期待，一双棱角分明的眼睛瞥向别处。

　　他的颜当真不负他的名——珠玑。

　　“好看。”我道。

　　麦色肌肤的朱玑，酡红了脸颊。

　　一夜无话，风光旖旎。

　　我与朱玑新婚三月，就出了变故。

　　朝中有人指我做假账，贪污银两无数，还拿出确凿证据来，直接在百官面前弹劾我。

　　皇上颜面上下不来台，只能将我软禁，吩咐官员严查真相。

　　我的职位是宫中采办，皇家日常用度的开销几乎都过我的手，银钱流水大，加之总有商人想买断我，可贪的肥水更大。事实上，我确实做了不少假账，但是做假账得来的钱几乎都塞进了皇上的口袋——皇上地位不稳固，暗地里做事、养兵总需要用钱。

　　明账上的赋税都有定数，豪门大贾多金却不好乱动。

　　这钱，总要有人去筹的。而这筹钱之人，没有比我更合适的。

　　软禁的日子并不难过，宫中大院干净整洁，除了消息不通之外，没有任何不便之处。看守的兵卒也都对我颇为客气，想来不是他们机灵、懂得说不定我会被释放，就是皇上亲自打过招呼的。

　　近段时日，朝中情境变幻莫测，敢在这时候弹劾我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废太子一行人，说不定里面还夹着一个投奔敌营的沈苍璧。

　　其实沈苍璧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投机的郎乾芳一派被得罪得死死的、算是坐下了仇恨；我这保皇的一边先不论他能不能接触得到，单凭他和我暧昧难明、若即若离的关系，除我之外的同派之人，估计也是诸多猜测压根没人敢接近他；如若他不开口加我这一边，算来算去，能给他出头机会的，也只有废太子那一行乱臣贼子了。

　　他若一早嫁给我相妻教子，什么事端都不会存在。可偏偏沈苍璧心气高傲，就算身子骨破破烂烂，也总舍不得不去做那些所谓大事情。更重要的是，他就是不肯放下身段开口、让我给他个机会，而我也犯不着热脸贴他冷屁股，求着给他一个职位。

　　后来审查司报上账来，果然查出了不少问题。至于查明的结果，也是真假参半：比我真实挪用的钱财多一倍不提，还给我安上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

　　想来也是，那些人本来就是来害我的，自然会将我往死里黑，黑到皇上都不好出手救我。

　　结果简单明了:我要被斩首，皇上的臂膀被斩断一只。

　　我锒铛入狱，待遇立刻降到地底，三尺牢房阴冷肮脏，一天只有一餐饭食。

　　世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其实是皇上，虽然她这次或许救不了我，但是至少我希望她能够平安无事。毕竟被人抓到把柄是我办事不力，于臣于友，我都希望不要威胁到皇位上的这个人。

　　沈苍璧来看我，两腋夹着拐杖，站立不稳，靠在湿黏的牢房铁栏上同我打招呼。

　　我道：“唉，脏！你别靠在那儿！”他一身素色，衣衫清爽，靠过铁栅栏之后肯定会留下污迹。

　　沈苍璧没有理会，仍旧靠着喃喃道：“你说过你没有贪钱的。”

　　在醴州的时候，沈苍璧帮我记账，聪慧如他，肯定发觉了账目问题。

　　“我是没有贪钱啊，羊毛出在羊身上，钱都给皇上用了。”

　　沈苍璧神色惶然：“可是你没告诉我你做了假账！我以为不会牵扯到你，才敢告诉他们账目有蹊跷……”

　　我苦笑：“你也没问呀。”

　　“……”

　　眼看沈苍璧马上要倒下的样子，我从牢房里面走近了牢门，在胸口略微干净的地方蹭了蹭手，隔着牢门扶住他。

　　我道：“诶，你注意脚下，站稳了。”

　　沈苍璧佝偻着身子不说话，只是双手握紧了拐杖。

　　“求你件事儿。”我托着沈苍璧的腰，帮他站稳，“你出去帮我写封休书给朱玑，他还是个小孩子……我相信你能模仿我的笔迹的，只是要委屈天青先生写难看的字儿了。”

　　沈苍璧皱眉。

　　我用目光描摹沈苍璧的眉眼：“毕竟是我明媒正娶的丈夫……凭朱玑母亲的地位，死了一个我，他也不至于过得不好。”

　　沈苍璧声音沙哑：“你还有时间管别人。”

　　“我考虑的人可多了。朱玑是我对他不起，皇上的事情用不着我管，程诗妍之后的棋怎么下……还有你的事情我也考虑了很多。”我笑，“哪像你……只考虑你自己。”

　　“我考虑了你的！”沈苍璧刚想争辩，却神色一黯，“你说你没有贪污……”

　　“你太信任我。”信任到我说一句没有贪钱，你就深信不疑，账目有蹊跷也怀疑自己的推断错误，把贪污推到并不存在的第三人身上。

　　沈苍璧浑身发抖，两条瘦的腿止不住地轻微抽搐，一下下绵软地踢着监狱的铁栏。

　　我隔着肮脏的铁栏抱紧他，哽咽地调笑：“别踢了。就凭你，踢不坏栏杆，倒踢断了腿。”

　　沈苍璧要松了拐杖回抱我，我忙制止：“你自己站好了，这次我可真扶不住你……大概以后也没机会扶了吧。”我并不是一个爱说丧气话的人，可死亡的气息迫在眼睫，我连假装淡定从容都做不到。

　　沈苍璧的脸贴在铁栏上，耸动身子想要更加靠近：“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清楚的看到他眼眶里隐忍的泪水磷光，却没有点破：“有机会的话，做事之前把我考虑进去就行。这几天在牢里我考虑清楚了，能遇到不容易，能否相守更要看愿不愿意牺牲。咱们两个，就是因为都舍不得磨平自己的性子，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救你出去，”沈苍璧到底是松了拐杖，隔着铁栏回抱我，他信誓旦旦，“之后我为你而活。”

　　“行啊……”

　　如果这辈子没有机会的话，那就下辈子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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