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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睫盼
沈苍璧离去的同时带走了我的脸部表情,肌肉失去控制,面容垮塌,头脸上蒙着的皮肉仿佛承受不住自身重量,随时随地将要掉在地上似的。
是受风面瘫,大夫说情况不严重,还未出现翻眼口斜流涎水的症状,及时扎针能扎回来。经验老到的大夫不会扯谎,不过由于我没有完成初期疗程,错过了最佳的治愈机会,针灸根治这毛病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彼时,我正处在极其的愤怒中,所以当在大夫在我脑壳上扎了几十根银针、无论刺到何种穴位的时候,都不觉痛。
我曾那样诚挚地乞求上天悲悯,悲悯沈苍璧,却换来如是速死的结局——比正常人归去早二三十年的时光,甚至更多。
沈苍璧也曾有过类似愤怒,他年少经历劫难时也曾诚心许愿,把高傲的额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埋进灰尘里,求苍天保全他飘零的家族。然而鬼神非但没有理睬沈苍璧的恳求,反而收走了他一双健康的腿。
沈苍璧比我还要愤恨,自此厌恶怪力乱神,全盘否定除却人类意志以外的所有存在。
以前我不懂,此刻的我却无比理解他的心境。
呵。果真苍天已死。
豁出性命和尊严去恳求,神明却嫌你磕头不够响。
什么逆天怪力、续命长河?完全是骗人的把戏!
我错信巫医,将沈苍璧带离故乡万里,死后连全尸也带不回——死亡并不美好,身体从失去灵魂的那一刻开始腐烂,如同市集上失去生命的瓜果蔬菜,发臭化水、滋养蛆虫。
谁受得了爱人在眼皮底下变成烂肉?失去身为逝者的最后一丝尊严?
所以我选择将其火化,反正沈苍璧没有好友亲朋,没人会去悼念他。沈苍璧是这样想好了的,在烈火里化骨成灰,和我的那份混合起来,分洒三地。
把沈苍璧留在烈火里,赤红的炭火燎灼他的肌肤、啃噬他的骨骼。
我问顾夏,这位与沈苍璧相处够久的忠仆:“我把沈苍璧带来这鬼地方,是不是错了?”
顾夏敛下巴,鼻尖红红的,递给我一个侧颜:“不知。”
“其实我也不知道,用几个月时间,走这么远是不是错的。人就这么没了,连个魂儿都不剩,除了那把骨灰,”我指指炭火里隐约的人形,“什么都没剩下。”
“人是有灵魂的。”顾夏说。
“没有的,鬼神并不可信。”
“但是灵魂肯定是有的!”顾夏坚持,“沈郎君说过,人是有魂的!”
“真的吗?”我惊讶,很怀疑这话是顾夏的臆想或者杜撰。
“沈郎君说过的,就在您拜神坛的那天,他亲口告诉我的!”
“许是你听错了,他怎么会说这种话。”我想报之一笑,瘫痪的面部神经却不许我有表情。
顾夏言之凿凿:“没有听错,我当时也感觉奇怪,以沈郎君的性格是不会谈论这种话题的。”懦弱的少年已经长大,他直视我的眼睛,“所以我多问了一遍,沈郎君就又答了一遍,‘人是有灵魂的’他就是这么答的。”
“嗯,兴许只是反讽。”我还是无法轻易相信顾夏,即便他是沈苍璧唯一的贴身仆从。
顾夏反问:“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呢?说不定会错过最后的见面机会!”
“什么意思?”我厉声问道。
“……是说,如果有灵魂。”顾夏的手指搅动衣摆,他还是不敢直面质询,“有魂就会有回煞……回煞之期,魂随煞归。”
我审视顾夏。
回煞我是知晓的,按人归去时的年月干支推算魂灵返舍的时间,是日魂灵归家瞻顾生前旧居,并说回返之日有凶煞出现。
我问:“顾夏,是谁要你说这些的?”
顾夏撇开脸,不答话。
我提高声调呵斥:“是谁?你讲!”
“没有谁……”
我发怒:“那你怎么敢对我讲这些?!”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顾夏窘迫地垂头:“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差再前进一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我知道他后面的意思,我再坚持一回,再前进一步就能拥有重见的机会。
哪怕阴阳有隔,人鬼有间,一线重逢的希望即是光芒。真正的希望面前是一片空旷,除却信心只有虚无,它的恩惠只有在渡苦过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我知,却不能抵御重逢的诱惑。
秋,我带着一张垮塌的脸,独自骑马赶路,由南走北,一路逆风。
去昆楼,大江南北万里地,沈苍璧肯回的家必定只是那里。
正是气温骤降时节,我又偏往西北行,途中遭遇寒风,继以冷雨,湿寒彻骨。
临行仓促,我只塞了几张银票进怀里便跃上马背。途中虽行色匆匆,但我凭一口气吊着,不累不饿,简直可以不停留,直至我抵达昆楼。
可是马匹撑不住,六七天驮着一名成年人昼夜奔走,耗干了这种强健畜生的力气。最终某日雨天地滑,它不小心失蹄,抻了腿变成了一匹瘸拐的可怜虫。
我把瘸马拴在树上,顶雨探路,归来却发现,有不知名的小贼在我离开时带走了它。
我四处问询,找不到马匹、骡子、甚至驴子,总不至于骑着黄牛赶路,于是我选择徒步走。
如果坐骑的失窃影响了我北上的速度,那么钱财的失窃就是在我归去的路上,设下最大一道障碍——我遭遇了一场落雪,今年雪来早,天寒夜深,我决定投宿客栈一晚。
正是这个错误的决定,导致了我在那夜并不安稳的睡眠中失去了几乎所有钱财,只有若干枚连我也遗忘在衣袋深处的铜板幸免于难。
此处没有我的相识,连日来摸爬滚打、薄衫早已污浊不堪,加之我因面瘫而诡异的表情,致使人人避我不及。我无法筹不到分文路费。
屈指可数的铜板没可能换来厚衣,甚至不足以换取一餐热饭,我只好拿它们和酒肆老板交换,换来一壶浊酒。
我且沽酒御寒,再往北行走。
出城十里有一条河,有摆渡供人渡河。再往后只有三四天脚程,足够我赶上那个期限。
彼时冷风更烈,雪势更浓。我走到那里时早喝完了酒,身体变得僵冷,却抵不过心上半分寒霜——暮色四合,仍有摆渡人等客,却没钱供我渡河。
在沈苍璧葬礼上都没哭的我,面对眼前并不宽阔的河流,不争气地惨然泪落。
我想我是没能力赶在回煞之前回到昆楼了。或许命中注定,福薄命浅,不给我们见最后一面。
沿着河床走了两日,鞋袜早被淤泥浸透,我没能发现任何一座联通两岸的桥梁或索道。在我近乎绝望时,却发现了路边醉倒的一位大汉。
我不是好人,我要见沈苍璧,我需要足够多的路费。
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将他身上的财产全部带走——就像前几天夜里,歹人将我洗劫一空时一样。
甚至比在我身上实施盗窃的人更加恶劣,因为我把醉汉的衣裳也给拔干净拿去当了,不管他在天冷地冻的白雪里活不活得下去。谁让他身上的银两并不算充裕?害我只得带走了他财产的一部分——衣服,并把衣服换成银两。
我并不畏惧杀人恶报,只要能再见某人音容,我甘愿付出任何、任何代价。
于回煞前一日,我敲开昆楼村长家的大门。
老态明显的村长并没有即刻认出是我。
“姨,我是程东。”
村长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握住我手问询:“怎着狼狈至此?”
“一言难尽,我不跟您客套,”我直言不讳,“能不能借给我点儿钱?还要在天黑之前赶进城买些东西。”
“好,好。先进屋,添件衣裳,我给你拿钱。”
我跟村长进屋,我需要一杯水滋润下嘶哑的喉咙。
村长心善,这些年昆楼又多受沈苍璧和我的荫避,她很想说点儿什么,却看我魂不守舍的模样,重新把话咽下。
“我们家的房子,还在么?”我问。
自上次带罪归京,我们再没回来过,家里的钥匙干脆交由村长代管了,让她帮忙照看房屋。
村长好容易逮着说话的机会:“在的,就是长年没人住,你知道,房子不得人气便老的快。年前我还进去看过,墙皮几乎掉光了,屋里面暗黄暗黄的。”
“不妨事,我进城买点白纸,暂且糊一下就好。”
“好,好。”村长把交给我几两碎银,便在一旁搓手。
我起身告辞:“我得先走,还要进城。晚会儿再见。”
村长看得出我着急,没作挽留,只在送我出门的时候,靠着门框问了句:“程东,你这脸是怎么了?”
“瘫了。”我扯扯知觉麻痹的脸皮,“面瘫,控制不住的。”
“哦。”村长表露出遗憾的神情,转转眼睛颇为犹豫地问,“那……玉儿哥呢?怎么没一起回?”
我抿抿嘴,言道:“死了。”
村长很吃惊,她没想到我会这么直言不讳地挑明那个字眼儿:“哎呦!怎么能随意说‘死’这个字?!”
“那我还能怎么说?”我反问,不管再怎么隐晦,死了就是死了,不是注意措辞他就能活过来的。
村长看我恼了,忙扯开话题:“得,我给你寻匹骡子,赶紧进城吧!”
从城里采买回来。
我在已经荒废掉的家里收整蒙尘的旧物,亲自熬浆糊、涂白纸糊墙,不间断燃烧香烛、熏烤檀香。
相逢与否,就是明日夜里了。
没想好说什么,这并不碍事,我想着哪怕遥遥看一眼也是好的。
连日徘徊途中的疲乏一股脑袭来,我沉沉坠入昏睡,整夜无梦。
次日晌午,村长带人来我家。我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顾子慕。
她刚过完虚十一岁生日不久,中秋后一天出生的人,我们抵达命河正是八月中的白露附近。还是个女孩子,刚换掉一口乳牙,到了身体舒展发芽的季节,就没了爹爹。
我没准备好怎么给顾子慕一个交代,可她却比我想象中淡然很多,主动接过我买的东西,并喊我妈妈。
“怎么来的?”我哑着嗓子问。
“我从家里去命河那边,快到的时候接到信,就骑马往这里赶了。”因为距离稍微近些,加之路上不焦躁,就没遇到我遭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恼人事,速度很快。
“没看到其他人,只有你自己?”
“是呀。”顾子慕回答得理所应当。
我点头称赞:“不错,有点儿本事。”
近年来顾子慕并不特别亲沈苍璧,我总也懒得管教,反而练就了她超越同龄人的生存技能。什么都会做,情况好的话还是根顽强的野草,死不了,到哪里都能够自给自足。
作为母亲,是喜愧参半。我真没想到,会把她的童年压缩地如此短暂——当初的我是真心诚意地想保她无忧无虑,任凭她一生疯耍胡闹的。
顾子慕似乎很渴望说点什么安慰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我拍拍她的脑袋,道:“走吧,我带你看看。这曾经是你的家,也是你孕育出生的地方。”
昆楼不是名胜,却不乏蓝天白云绿水青山,还有后山涯寒风中的梅树。
我指某棵梅树:“曾经我和你爹爹吵架,最后我从那棵树上折了一枝梅花送给他,就和好了。”虽然梅枝没送到沈苍璧手里,就被我踩烂掉了。
顾子慕显然很吃惊:“爹爹会和你吵架?”在她的印象中,沈苍璧冷面相对任何人,却惟独不可能是我。
“怎么不吵?不仅吵了,而且很严重,差点分家。”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似乎说是吵架并不确切,从头至尾都是我在絮絮叨叨生闷气,沈苍璧沉默不语罢了。
我补充:“当时是他做错了事,吵架这事儿不赖我。”
顾子慕并不在意当你的事情孰对孰错,问我其他的事:“梅花什么时候开?”
“冬天,凌寒开放。秋冬肃杀苦寒,梅菊之属能在乏味中平添兴味,无聊中的有聊,是以古人时常赞咏它们。”
“也就是现在不开了?”
“还不到时候。”
“好吧。”顾子慕有些微失落,但很快又开心起来,“但是我有时间,等它开。”
我紧了紧手指,心说我们都有大把时间,只是沈苍璧的时间用完了,油枯火尽,梅花开得再好他也看不到。
家里没开火,就带顾子慕去村长家蹭饭,草草饮食,逗留片刻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家。
顾子慕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是足疲神倦,往床板上一躺便酣然睡去。
今夜回煞期至,魂从东南方入,在家逡巡一遭,自北方归去。
设酒肴,点双烛,挂绢纱,闲人避远。
当是时,顾子慕疲极酣睡,并不忍唤醒她。
我影只形单,相伴孤灯一盏,紧握两手空拳,怀心肠断碎三四块,在阴冷漆黑的夜色中、层层叠叠素白招魂幡的起起伏伏里,静待沈苍璧魂归来兮。
须臾,烛焰高起,几乎燎着纱帘。俄而火退,灯缩如豆,青焰荧荧。
我借青光四顾,悄声呼唤沈苍璧的名字,回报我的却是满室寂然。情景伤感,我禁不住泪眼婆娑,却不敢挤眼擦泪,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再见沈苍璧的机会。
我在泪水晶莹中想念沈苍璧,他音容宛在,似乎对我温和一笑,露出半弧形的内双眼线以及些微卧蚕。
拭泪再看,烛光恢复如前,再无异象出现。
是耶,非耶,这回真真切切撒手人寰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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