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夹石

　　冬天，京城足足三个月没见雨雪，疾病四起，某块玉石头便病个没完了。半身烫手，半身冷冰冰。于是他能够带给我舒适的程度、仅仅相当于抱着一块中看不能吃的真美玉了。
　　好多人都半是奉承、半是慨叹地说了，我家那两尊男人都是仙君来着，一尊清润如美玉，一尊夺目如明珠。
　　别人道我有两倍于常人的好运气，却不知我为了这双份的缘分，付出了不止四倍的口舌和心思斡旋其间——尤其是我明明只想一门心思扑在沈苍璧身上，却必须很好得顾及到朱玑以及朱玑娘家人想法的时候。
　　沈苍璧病中躺太久，积痰，肺又出了毛病，呼吸时嗬唠唠地响。本来精神力便不旺盛的某人此时躺在床上，更加没精力了，见到我不光不说话，连笑一笑都懒。
　　是以，我恨不能一头扎死在沈苍璧病床旁，叮嘱饮食，伺候汤药，直到他完全好起来为止。
　　这种时候再让我顶着张轻松笑脸陪朱玑用汤食饭，简直是往我原本就充斥着郁闷的心脏上点火撒油。
　　对，除沈苍璧本人之外，现在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耐心。
　　吵闹的顾子慕被我在屁股上狠踹了一脚，贴身照料的顾夏被我骂哭了不知几回，做不出合口饭菜的厨子被我赶出了顾家大门，总治不好病的御医被我关在厨房里熬新药……那段时间，顾府上下没人瞧见过我的好脸色。
　　朱玑性格耿直，眼色却还有几分，他和我要求回娘家一段时间。
　　试图躲避，亦是我迁怒的理由：“一有事就知道回家找你母亲，你就不能自己解决呀？”
　　朱玑垮下脸，麦色肌肤暗成了黑色。
　　我心中知道自己言语欠妥，却在焦躁的负面情绪催使下，并不认为自己这么讲是错的。
　　“我不想同你吵架。”朱玑说。
　　我把手臂抱在胸前，用挑衅的语气反问道：“谁想跟你吵架？”
　　朱玑嗤声，用鼻孔回敬我的愤怒：“我走了！”他说。
　　他今天很给我面子，所以我克制住没接话，不然胸膛满溢的恶言秽语必然又会喷薄而出，把所有人都伤害得体无完肤了。

　　沈苍璧眯着眼躺在暖阁里，面色苍白发青。
　　我隔着被子按住他不时抽搐摆动的双腿，说:“沈苍璧，大夫说你这病不能躺太久，要么你动动？”
　　沈苍璧掀开半扇眼帘，点点头。
　　我扶他坐起，平时这些事情都是他自个儿做的，病中的沈苍璧着实没气力，身子软得像没骨头。
　　“还是靠着吧？我给你顺顺背，你也该咳痰了。”我说。
　　沈苍璧任由我摆弄，最终斜趴在床沿。这个姿势显然不舒服，他肺出问题，这样压着气不顺，喘着更难过。
　　这却是他咳痰最省力的姿势了。
　　我给他拍背，同时聊些有的没的，今天的话题当然是朱玑:“他回娘家了，我是说朱玑。”
　　“你们吵架了？”
　　“没吵架，他自己要回去的，刚送走。”
　　沈苍璧哼哼:“怕是你说话不中听。”
　　“您什么都知道，大先知！”我道，“有那本事，怎么不预测下您这病什么时候好利索？”
　　“这事不好说，我尽量早点痊愈。”沈苍璧下巴抵在手臂上，歪头看我。
　　“你快点好吧，可别再病了，看着我心疼。”似乎有点太肉麻，我转口道，“聚贤厅那群人不消停，烦都烦死了，你赶紧好起来去管事。”
　　沈苍璧不舒服，懒得开口就换以眼神询问我详情。
　　“没大事，只是那群人很烦，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你们文人一向如此，完全不知所云好吗？我处理不来，还得你去。”
　　沈苍璧只是微笑，他对于我不遗余力抨击他们所谓“文人”的行为，很久以前就习以为然了。
　　“别笑，你要不要吐痰的？”我问。
　　沈苍璧朝门外挥挥手，示意我出去。他总不爱我参与进关于他的那些不好的事情，虽然我对其中大部分事情早已知晓，他却还是天下人皆可看、唯我不可知的糟糕态度。
　　既然他不喜欢，我随他去也好:“那我叫顾夏进来。”
　　沈苍璧默许。
　　叫顾夏进屋，见我的时候仍旧怯怯的，偏脸贴着墙走路。
　　他已经长很高了，差不多到我下巴的位置，是个尖下颌，眼圆而水润，如旧时害羞不爱说话，凭人怎么逗，至多不过红脸巧笑。
　　不过，当年窑子里唱小曲的本事还在，甚至更加炉火纯青了。
　　某次在家设宴款待友人，我一时兴起拉他出来唱曲助兴，结果引起喝彩一片，有些官人甚至看得目光都直了。顾夏唱完就闪身躲在我身后，弱弱娇娇的模样惹人爱怜，连我不好弱男子这口的人都很喜欢。尤其在我注意到很多人的注意力仍旧胶着在我身后的顾夏身上，使我认为很有面子、很丈量，心中默默庆幸当年买来顾夏、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我看看顾夏，又看看沈苍璧，突然冒出一句连自己自己也惊到的话。我说：“沈苍璧，我求你，可别死了。我不能接受你不在，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许抛下我一个人。”
　　沈苍璧顿了片刻，许下承诺：“我不会死的。”
　　“我很认真，”既然话说开了，就不怕我再次求证，“你唬我很多次，但这事绝不可以敷衍我。”
　　沈苍璧语调如往常，柔和却不柔弱：“我会陪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我发誓。”
　　于是沈苍璧真的伸出了三根手指，指天言道：“成东你不放手，我绝不会离你而去。”

　　他若是真心诚意答应我的请求，那我就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沈苍璧这人决心和意志向来比他的身体硬朗，若是他敢答应我不离开这世界上，那我就敢相信他凭精神力亦能陪我到最后。就算他真的不小心去了，我也会深信不疑，他的魂魄必然能够破除千难万险归来陪我。
　　我很信任他，所以得了承诺的我，何其开心。

　　缠绵病榻不知许久，沈苍璧到底好了起来，肺里痰消却开始气管嗓子疼。宫里借来的御医说情况正常，沈苍璧本人亦说是好征兆。所有人口径一致，似乎所有事情真的一片大好了。
　　我只管大碗的糖水往他嘴里灌。
　　沈苍璧因为这场疾病掉了些体重，眼窝比先前深邃，他抗拒我抵在他唇边的冰糖梨水：“不渴。”
　　我嗤之以鼻：“别蒙我了，当我不知道？小时候我伤风也害过肺病，喘气呼吸就跟肺里游钉似的，疼都疼死。喝这个能舒服很多。”
　　在我的坚持下，沈苍璧咽了半碗糖水，又把碗盅推还给我：“够了。”
　　“哪儿够呀，底下还有好多梨呢。再喝嘛，你在担心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喝糖水这件事情是双刃剑，舒服了上面就管不住下面，淋淋沥沥尽给人添堵。谁愿意多少次不间断处理，意外出现的正常人不会有的糟糕状况呢？以沈苍璧事事讲好儿的性子，哪怕好得慢些，也不会给自己出糗的机会。
　　有可能打动沈苍璧的，也只是众人的心意他不能辜负了吧？
　　“我亲自选的梨，特意下厨房熬的，顾子慕还拿扇子煽火来着。”
　　“已经喝了不少了。”沈苍璧坚持他的原则。
　　“反正你早晚要喝光的，今天不喝明天喝。本想你身体大好了，让你去你们聚贤亭露脸的，明儿要是继续喝光剩下这些，你也甭出门了。”把哄顾子慕的那一套拉出来试试看？吃药之前先许颗糖果甜甜心？
　　沈苍璧有些动摇了，他对他的聚贤亭很上心，几乎是当成事业在做了。
　　我把碗往前举起，笑容几近谄媚了：“来嘛。”反正喝与不喝，你今天都甭想出门了，长痛不如短痛，糟糕状况今天处理完毕，明日我就不逼你了。

　　次日，我从外面回家找不着沈苍璧，就知他肯定跑去了聚贤亭那边。
　　聚贤亭本是我家偏门处的一座院子，供沈苍璧和别人喝茶聊天用。后来陆陆续续增添了太多的外人杂事，家里总有闲人进出不好、他们行事亦不便利，就重新修葺了院落和围墙，那栋院子算是半独立于顾府了。
　　我手头的公事不太要紧，即使紧急也能推给沈苍璧做一部分嘛，反正他身体状况已经大好，我可以安心榨取他的脑力和劳力了。
　　思及如是，我索性一路溜达着去聚贤亭找沈苍璧，半路上还顺手为他折了三五支迎春花——墙头那么高，他坐轮椅上仰着脖子看，多不舒服。
　　不想聚贤亭门口根本无人，哎哎哎，这青天白日的，人都跑哪儿去了？
　　再往里走，终于见了人了，所有人围成一团挤在大厅前不知在看什么。
　　观者中有人认得我的，招呼身边人给我让路。我不要他们麻烦，只抱着迎春花枝和众人站在一起。
　　沈苍璧就在众人中心，我瞥见他的轮椅了，不过仅是轮椅滚轮。他面前有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挡着，那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我随口问旁人：“什么情况？”
　　有人回答：“那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俗子，闹了几天了，非说要得到沈先生的资助。”
　　我又问：“资助什么？”
　　“资助……”
　　我身旁的那位仁兄刚想回答，就听到沈苍璧对面那位落魄的青年拔尖语调说：“我信自己的才华、更希望救济天下，这是我的志向和梦想！我家里那么贫穷，家人劝我老老实实种田糊口，所有人都劝我放弃，但是我仍旧坚持了下来，你没理由拒绝我的！”
　　听得沈苍璧沉声道：“你的家庭处境跟我支持你与否无关，得拿出本事来。”
　　“本事？我遭遇了贫穷和那么多苦难，却仍旧怀有志向，难道不应该得到支持么？”青年几乎在跳脚了，“你们聚贤亭不就是给人资助提供机会的么？我还在你们这破亭子门外等了四五天时间，你却今日才现身，还不够吗？”
　　啧，这是什么歪理？别人支持你与否，和这些杂七杂八的有何关联？我都不待见你嘞，更不消提沈苍璧了，他一向瞧不起倚赖他人自己不上进的。
　　果然，沈苍璧有些不耐，直接转了轮椅想离开。
　　我趁着沈苍璧露出脸的时候，远远朝他扬了扬手中的迎春花。
　　沈苍璧注意到了我，遥遥朝我一笑。
　　这次的疾病让他原本就不胖的身材更加瘦削，脸颊上的肉也干瘪了一些，不过只要是他，如旧风度翩翩。
　　没想到那青年不依不饶，居然挡住了沈苍璧的去路。
　　他说：“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沈苍璧反问。
　　“你也是不幸的人，”他用尖刻的手指隔空戳了戳沈苍璧的膝盖，“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的，为什么不收留我？”
　　沈苍璧皱眉道：“不可理喻。”
　　青年的唇角溢出冷笑，透露出最富恶意的嘲讽：“呵！我听说你身残的事情，本以为你是经历过的人会懂我，没想到你居然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不给我任何机会！”
　　“我无法理解你的逻辑。我从未仗着身体不舒服，要别人让着我、支持我。”沈苍璧双手离开椅轮，背靠座椅，用最顽固的表情回敬青年，“志向高远之人，应该同时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即使贫穷，即使落魄，即使是衣不蔽体的乞丐，他照样可以是高高在上的智者。但凡有识之士，最不缺的就是骨气，就算他们被打倒碾碎，也要碎得光芒四射、掷地有声。诉说自己的贫穷和苦难，却又标榜自己的梦想及志向，我感到不可理喻，我是绝不会对你提供任何帮助的。”
　　沈苍璧清了清嗓，补充一句：“请回，不送。”

　　我笑一笑，心道沈苍璧还是沈苍璧，从来没变过呀。
　　这边是他原本的样子了，最自作主张、高傲顽固，任谁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他最不缺的就是主见和决断，说话很是掷地有声，任何忤逆他本意的行为实际上都会遭受到他的不屑和鄙夷。
　　沈苍璧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世界，更没放弃过对抗世界的武器，因而他自始至终保有尖锐的牙齿和指爪。只不过他的爪牙以前仅为他自己所用，现在则是为我所用罢了。
　　我本以为他被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磨平了棱角，没想到本质上丁点儿未变。
　　当初喜欢上他就是这个原因：看起来比谁都温和细腻，实际上瘦弱身体里裹藏着的骨骼，还是那么坚硬甚至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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