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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因为不二健康欠佳,幸村每天下朝后总变着法子从翰林院溜到不二这里来。小夏子到时,幸村正在跟不二说朝堂上的一些趣事。
见小夏子说话闪烁其词,幸村一笑,道:“周助,时候不早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二笑着点点头。
待幸村走后,小夏子才道:“公子,请公子去看看皇上吧。”
不二好笑说:“这倒奇了,怎么要我去?”
小夏子哀求道:“实不相瞒……能和皇上说上话的,如今恐怕……只有公子一人了……公子,奴才知道这让您为难,可是奴才、奴才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啊!”忙不停地鞠躬。
不二暗暗叹了口气,想了想,微笑道:“既然如此,晚膳后带着他去御花园吧。”
“这……如今天气越发凉了,入夜更是冷,公子身上又不好,倘若在御花园吹了风,奴才有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不二扑哧一声笑了:“那你安排吧,别让人看见。”
“是是是,公子放心,奴才一定打点好。”小夏子叩谢不二,又道:“那么,请公子准备一下,奴才会派人来接您过去。”躬着身退出去。
不二忍笑点点头,暗道,这又不是幽会!弄得见不得人似的……
敛了笑,他们的身份,这样做朋友,真的可以吗?
幸村回到家里,仆人告诉他真田在会客。幸村便回了自己房间,换了常服,泡上一杯绿茶,随手拿起昨日看了一半的书。
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坐起来,身上的绒毯滑到腿上,发现天地间仅有最后一丝余光了。
“醒了。”真田把手里的火钳放到一边。
幸村笑道:“嗯,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幸村呵呵地笑了,玄一郎还真是不够坦白么?炭盆里的炭火已经烧尽了不少,说刚刚到,怎么可能。想必是见他睡着了,不愿打扰,又唯恐他着凉,才想了个笨办法搬了火盆来自己添柴烧炭吧。
真田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可信度,低下头移开炭盆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玄一郎就只想着我,入了冬的天气,还穿得这么单薄。”幸村稍稍有些埋怨。
“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幸村微恼,赶着真田去了他的卧室,监督他添了衣裳,才满意地笑了。
饭桌上,真田时不时地给幸村夹菜。幸村都尽量吃掉,真田见状,才略略宽心了。
不经意间,幸村提到:“下午是谁过来了?很稀奇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难道是送礼的?”以真田今日的地位,这不过是平常事。但幸村明白真田刚正不阿的性子,如此说,只是打趣他,也能让他从担心自己的状态里稍稍放松。
没料到真田竟没有反驳,默默地吃了一口饭,仍给幸村夹了一筷子肉。
幸村眼睛一转,也不再多话,用别的事情打岔开:“玄一郎,新春初一皇城会开放,夜市、灯会不断,老百姓们都会去凑热闹,不如到时我们也去看看?”
真田点点头,答应了。
在练功房隔壁的暖间里,小夏子命人拢好了炉子。千说万求才把手冢从冰窖似的练功房请到这里来。
手冢一进入,就看见不二坐在榻上,腿上搭着棉被,笑咪咪地向他招手。
冷冷地瞥了小夏子一眼,小夏子头皮一阵麻,干笑着把让人把果盘、茶点放下,躬身道:“皇上,奴才等先告退了。”
忙不迭地摸爬出去。
不二捂嘴轻笑。
手冢走过去,眉眼柔和,道:“病人不该在冷天出来。”
“嘛嘛~既然我是病人,就不起身给陛下行礼了哦。”
“你不必。”
“呵呵,手冢啊,其实是很好说话的人哦,也很善良。”
“不二,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不二用手指点点唇:“你的仆人很担心你。”
手冢拉过椅子,在不二旁边坐了,又把点心递给他,才道:“那么你呢?”
不二一口软糕差点噎在喉咙里,手冢忙递茶给他,不二喝了一口,决定不理他的问题,便道:“父慈子孝,美好得紧。手冢不喜欢?”
手冢冷冷地看着他:“有人找过你?”
不二呵呵笑了:“我乃废帝,哪个大臣敢来找我?嫌命长么?”歪歪头,不怀好意地笑着:“听精市说,礼部尚书的女儿,可是难得的美人哦,按年纪也在选秀之列呢。”
手冢冷哼一声:“攀附权贵。”
不二微笑。
手冢喝了口茶,道:“你觉得,我的妻子该是怎么样的?”
不二眨眨眼:“这我怎么敢乱说,先不提别的,有资格能母仪天下,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子啊。”
手冢沉默。
沉默得久了,久得不二以为手冢不会再说话。
他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却响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家族联姻。”
“父亲不爱母亲,他早先就有心仪的女子。新婚后,礼仪完毕,父亲就不再理会母亲。不常回家,问了只说在军营。母亲顶着手冢夫人的名号,守着空荡荡的老宅,一辈子。”
“八岁那年,我见到了父亲的爱人和……他年仅四岁的女儿。”
他还依稀记得,她是个爱笑的女子,有着和母亲一样温婉的双手。他本该恨她,却在她蹲下来揉他的头发,轻声说着‘是国光对吗?’‘好俊的孩子,夫君你看,多像你呀!’‘难得过来,吃了晚饭再回去好吗?’‘颜儿,过来叫哥哥,过来呀。’——的时候,湮灭了恨她的理由。
纵然他只是个孩子,却能从父亲冷淡的眼眸深处,看到无比的眷恋……还有……幸福……
“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也可以那样笑。”
“原来,他是那么喜欢小孩。”
他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他从没抱过我。”
不二安静地听着。
“母亲终于抑郁成疾,溘然长逝。葬礼过后,父亲把我送到了军营。从此,就只有在除夕之夜,能够看见他。”
“十五岁行礼,他带了礼物来,我很开心。她也来了,还问我愿不愿和他们一起回家。”
“我没有答应。”
“二十岁时,她去世了。父亲一夜苍老,身体垮了。我搬了回去。”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唯一和父亲相处的时光。”
“却也是那么短……”
“父亲走时,说要和她,葬在一起。尽管无法迁入祖坟。”
不二拎起茶壶,给手冢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手心。
不二轻柔的声音:“既然你父亲喜欢那个女子,他可以纳她为妾,这样……或许会好一点……”
手冢摇摇头:“祖父不同意。因为她的家世。”
不二叹了口气:
“所以你才,不娶妻?”
“不。”手冢摇头,坚定道:“我会娶,并且,只娶那一人。”
不二笑道:“哦?真难得。那,手冢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不知道。”手冢用指腹婆娑着茶托边沿:“只要她爱我、信任我,我也爱她、信任她,就够了。”
“我绝不允许我的婚姻,掺杂利益。”
“悲剧,该停止了。”
不二嘴角渐渐放下,眼中的光华黯淡下来:“是啊……悲剧,也够多了……尤其是在……这偌大的皇宫里……”
金雕玉砌的囚笼,断送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不错。嫁到宫中的女子一生被幽禁在皇宫之中,终日只对着国事家事。她若没有气度,我怎敢娶她?又怎能害她?”手冢紧紧地握着拳头。
不二幽幽一笑:“这算是帝王,最大的温柔吧。”
“我的母后,就曾经是父皇最重要的女人,却不是唯一的女人。他没有保护好她,然后,她死在了后宫争斗里。”
“父皇将我和姐姐交给静妃抚养,后来,静妃有了自己的儿子,父皇给他取名为裕太。”
“从那时开始……”
他就深陷在储位的争斗中,孤立无援。
丧失了原本拥有的一切……
直面人性中最丑陋、最贪婪和最残忍的一面……
很久很久,没有人再说话。
寂静之中,窗外淅淅秫秫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不二轻松地笑了:“吶,是下雪了吗?”
手冢站起来去打开窗子,风吹卷着雪花,飞扬在漆黑的夜空。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不二捂着脸,深吸一口气,笑道:“真好啊,今冬的第一场雪。”
手冢定定地看着漫天大雪,雪落的声音,就像颤动在心尖的寂寞。
此时此刻,无限放大。
关上窗,是不是就能感受不到悲伤?
“新年之前,我……呃,妹妹手冢佳颜会入宫。”
“嗯。”不二咬咬唇,还是问道:“为什么现在才?”
“她母亲去世后,因为祖父不承认的关系,一直住在外祖母家。三年前她外祖母去世,如今,孝已戴满,她的叔伯不愿她再留下。”
不二摇头叹息:“幼子无辜……手冢,你可会善待她?”
手冢没有马上回答。
“过去的,谁都无可奈何。手冢,她是你的亲人,唯一的。”
“我明白。”手冢闭上眼睛,轻轻地说。
“呵呵,唔~”
“困了?”手冢望了望砂钟,道:“这么晚了,你该休息。”
不二笑笑:“是吶,你一说,还真的有点困了。”
手冢想了想,道:“今晚就留在这,有地炉,很暖和。雪天夜路不好走,又免得你再次着凉。”
不二实是倦了,点点头。手冢便叫小夏子来服侍不二,自己回寝宫安歇。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一早,外面亮得出奇。
不二醒来,动动胳膊,精神竟比昨日好些。
刚把衣服穿好,门就被推开,手冢带着小夏子进来,还跟着捧食盒的太监宫女。
冷风侵入,不二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手冢道:“抱歉,不知道你已经起身了。”解下身上的大氅就披在不二身上。
身后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不二也吓得不轻,忙跪了下去:“参加皇上。”
手冢不着痕迹地皱皱眉,道:“平身吧。”
“谢陛下。”
“东西放着,退下吧。”
小夏子赶紧摆好碗碟,带着一干下人出去了。
“用膳吧。”手冢招呼不二过来坐下,二人专心致志地吃完了早饭。
手冢洗完手,擦干,回头道:“我有问题。”
不二点点头,真诚地说:“请讲。”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怎么办?”
不二再次惊吓,皇帝是真的把他当知心人了?可这问题,实在不符合他的形象啊!
“呃,什么怎么办呢?喜欢就是喜欢了吧,我想。”他也还没有遇见心动的人啊,这叫他如何回答?
“应该说,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不二费劲地理解了半天,笑道:“你是想问,如何让喜欢的人也喜欢上自己,对吧?”
手冢重重地点头。
不二确定皇帝的脑子出了问题,起码今早是这样。
“呃,这个……我想,嗯……”
“温柔吧……如果你对她温柔,她一定会感觉到你的心意。”
手冢陷入沉思。
不二也走了神,想起某日午睡前,闻着母亲的发香,缩在她怀里问的问题——
‘母后母后,为什么母后那么喜欢父皇呢?’‘乖助儿,那是因为,父皇对母后很温柔呀。’‘嗯,那,什么是温柔?’‘温柔就是……’
“我知道了。”
“嗯?”不二一下回过神,看见手冢亮亮的眼神,扑哧一声笑了。
手冢等他笑够了,冒出一句:“今天气色不错。”
不二嘴角抽动,笑容僵在脸上,他刚才没看错的话,皇帝是……对他笑了?果然不正常!
“呃……好像,嗯,是好了很多。”
“想来这里要比绚霞堂舒适,你该换个住处。”
“诶?”不二摆摆手:“不必了,我还是更喜欢那里。”
手冢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好是好,就有点远……”
不二已经无法形容他现在的心情,皇帝是在想什么?!
“御花园东边有一处宫宇,那里暖和,对你的身体更好。”
不二皱眉,站起来后退一步,拉开了他和手冢的距离,一字一顿说:“皇上,罪臣喜欢绚霞堂,只想住在那。”
手冢修长的凤眸里寒光一闪,再无温度。
他站起来,背对着不二:“朕知道了。”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不二垂下头,苦笑。
他不清楚手冢是为什么发了疯,但总要有人清醒着,不是吗?
他们,本就是敌人。
十二月底,手冢佳颜入宫。
大石收拾出金露宫,给她居住。礼部也准备好册封的仪式,将在朝后、文武百官面前宣读皇帝的圣旨。
踩在绵长的汉白玉石阶上,佳颜并不轻松。
算上今天,她和手冢见面的次数也不超过五。
如今,她不再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外祖母走后,她便再无依靠。
手冢国光……她可以期待吗?
最高处,疾风吹动了她的衣衫,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然后鼓起勇气,走进朱红的大门,走进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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