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阿伦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跨出家门时，他的手里只提着一个小小的破旧黑色旅行包，旅行包里是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为数不多的零钱。

　　阿伦家里不富裕，说得苛刻点，是穷，很穷很穷！

　　阿伦的妈妈是先天性残疾人，眼肓，什么都看不见，因此，她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

　　阿伦的爸爸常年在外收捡破烂，阿伦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破烂王的存在，但是他知道，他的爸爸绝对不是！阿伦的爸爸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

　　阿伦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阿伦夹在中间，处境尴尬，似乎有点爹不亲娘不爱的感觉，当然，这些都只是阿伦自己一厢情愿的癔测，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世界上哪里真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阿伦的家在镇子最边上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这条小巷属于这个镇最阴暗的角落，阿伦离家出走那晚，月色极好，狭长的小巷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半开半掩的地狱之门，显得格外阴森渗人，仿佛随时会吞噬掉靠近它的生命。

　　阿伦提着旅行包一路匆匆向前，始终不曾回头，他瘦弱单薄的身体前倾得历害，像绷到极至的弦，要逃离某种宿命的羁绊。

　　小镇的长途车站喧嚣嘈杂，来来往往的多是些操着方言的本地人，说话粗俗不堪，车站又脏又乱，到处都是果皮纸屑，垃圾成堆，暗淡的桔黄色路灯下，车站像蒙上了一层灰尘，显得格外陈旧。

　　平素总跟在阿伦身后的几个小男孩，此刻正站在路灯下翘首向这边张望，看到阿伦的身影便飞奔着迎了过来。

　　“阿伦哥。”

　　“伦哥！”

　　……

　　很显然，阿伦是这群孩子的首脑。

　　“阿伦哥，你真的要出去闯荡江湖？”问话的是一个叫“小胖”的胖乎乎的男孩，他一边问还一边猛喘气，“闯荡江湖”这么有文化气息的字眼自然是从电视里学来的。

　　另外几双眼睛也殷切地望着阿伦，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小男孩总有着莫名其妙的英雄情结，武侠电视剧里游戏风尘的大侠更是他们崇拜和向往的对象，那样的喋血生涯，那种快意恩仇的生活方式，常常会令他们激动莫名，热血沸腾。

　　阿伦沉默地点点头。

　　“阿伦哥，我也想去。”一个叫“强子”的瘦小男孩上前扯住阿伦的袖子。

　　“是啊，伦哥，你带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去。”有人开了口，另外几个也跟着嚷嚷起来。

　　“吵什么吵？”阿伦皱眉喝道，他还没到变声期，嗓音尚且带着童音，听上去细细软软的，不过，阿伦习惯了当头儿，小脸一板，自有一股威严，那几个一听立马噤声，却又不甘心，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阿伦。

　　阿伦眼一瞪：“你们别添乱，外面啥样儿你们知道不？就知道瞎掺和。”

　　几个人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他们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有机会出远门？

　　外面什么样儿？其实阿伦自己也不知道，他去得最远的地方是离这个小镇不远的G市，G市虽小，但总归比阿伦所在的小镇大了不少，也繁华得多。

　　“我先出去闯闯，等我混得好了，再回来带你们出去。”阿伦一锤定音，目光灼灼亮得惊人，无形中给他的话平添了几分说服力，阿伦向来说一不二，这几个人已经习惯了服从于他。

　　“真的？”

　　“伦哥，你一定要来接我们哦。”

　　“阿伦哥，我们会帮你照看家里的，你就放心地去闯江湖吧。”

　　阿伦点点头，往车站里面走去。

　　汽车缓缓开动，载着阿伦和他的江湖梦，渐渐驶离小镇，驶向远方……

　　一入江湖身不由已。

　　阿伦出来后才明白，梦想终究只能是梦想，而残酷的现实此刻却鲜明地摆在他眼前。

　　身无分文的阿伦在陌生的都市举步维艰。

　　为了生存，阿伦几乎什么苦活脏活累活都干过，他当过搬运工，贴过非法小广告，帮小旅馆拉过客，也去做过托儿，打架斗殴就像家常便饭，因为，即便是一份低贱的活儿也是有许多人争着抢着去做的。

　　实在找不到活干的时候，阿伦还去偷过抢过，最丧尽天良的事阿伦也眼都不眨地干了，他曾经将一个十分信任他的小女孩卖进了污秽的舞厅……

　　虽说如今已经是社会主义，可是三六九等依然泾渭分明，像阿伦这种人属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他们早已抛却了尊严，抛却了良知和道德，什么是？什么非？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能填饱肚子，如何活下去……

　　曾经的江湖梦在阿伦真正进入江湖的那一刻就已经消散了无痕，电视里的侠客是绝对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譬如劫富济贫，你首先得问问律法能不能同意。

　　离开家乡多少年了？

　　阿伦已经记不清了，甚至于他连自己的年龄都已经淡忘，年少的记忆已然褪色，不再鲜明，如同一部老旧的电影，历经岁月无情的洗礼，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卷不能播放影像的残卷……

　　夜已深，牢房里漆黑一团，同牢的犯人都已经睡熟了。

　　阿伦瘦削的手指用力地抓紧胸口，身体痛苦地痉挛着，肺部仿佛要炸开，他用力地喘息，却已经无法再吸入更多的空气，此刻，他的喉咙处被刺破好大一个洞，气管也被割开，鲜血正沽沽地流出来，偶尔，还冒出几个气泡……

　　以前，阿伦常常想，有一天，他一定会不得好死。

　　果然！

　　阿伦眼前最后闪过的片断，是家乡昏暗路灯下陈旧的车站，这个画面就像某种召唤。

　　灵魂若能回到最初，是否，也是一种圆满？

　　阿伦临死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手臂伸得很长很长……

　　此去经年，江湖淼淼，回头已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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