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岁月

　　番外 Ben

　　翻着书，骆韫东不停地抬起头来，向敞开的玄关门外张望。细雨已经停了，气温略降，他穿着薄毛衫倒是不觉得多么冷。科恩的《美丽败者》已经看过很多遍，他也没有多么想看，不过是拿在手里排遣无聊罢了。难得休假一天，家里却冷冷清清。
　　他觉得很焦躁。正要起身去院子里转换心情，长亭骑着单车进了院子，丢下车，飞快地跑上台阶。骆韫东正要责备他为什么跑那么快，走到玄关门口才发现，雨又下了。一畦虎皮百合沾了雨水，翠绿的叶子滴下水珠来。长亭埋头往房子里面冲，一下撞进骆韫东怀里。把弄湿了头发和衣服的小长亭搂住，骆韫东为他理了理湿成一缕的前发。
　　“剑道课不是一个小时前就该结束了？”
　　“我去咖啡馆躲了会儿雨。”长亭摇摇头，甩开他的手，“不要动，我很湿。”
　　“去冲个热水澡吧，我让Maggie准备晚饭。”
　　“嗯。”
　　低着头，长亭绕过他的身边，直接跑上楼梯。骆韫东失落不已，张着双手愣了片刻。骆雁生从来和他不亲，唯一与他亲近的长亭，从不久前也开始有意无意地躲他，不肯再让他拥抱。他想不通是发生了什么。说是反抗期到了，长亭却没有表现出反抗迹象；要么，是认识了喜欢的女孩子？呆呆站着想了很久，骆韫东惊恐地发现，这是最大的可能性。

　　“喂喂，你干什么！轻点儿！”
　　被骆韫东拖进洗衣间，谢云莳的手臂痛得要命。硬是挣脱了力气极大的男人，谢云莳将头发一甩，怒视这位穿着睡衣也可以上杂志封面的男士：
　　“你要干什么？有话不能在正经地方说？”
　　“不能。”骆韫东抱着手臂，手指顺次敲击着手肘，支支吾吾，先是打量洗衣机，又去看熨烫板，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谢云莳身上，“最近长亭和你说什么事情没有？”
　　“我不懂你指什么。功课的话，长亭一直都很顺利。剑道我没接触过。”
　　“情感方面的。”
　　“情感？”鹦鹉学舌地重复他的用词，谢云莳困惑起来，“哪种情感？……长亭能有什么情感问题？你的表情真奇怪，看起来就像被公司开除了似的，这么灰暗。”
　　听到他这么说，骆韫东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夸张吗？谢云莳愈加怀疑，绕着骆韫东走了半圈，突然明白了。他很想大笑，嘲笑这个神经不够用的男人，又觉得如此落井下石着实不该，便忍住了。靠着洗衣机，谢云莳以意志力抑制着笑神经，正色道：
　　“剑道教室确实有几个可爱的女孩子。Molly，Scarlet，Annie……”
　　“Molly，Scarlet，Annie？”骆韫东快速重复这几个名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似的，摇晃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这么多吗？这……”
　　“我还没说完。Molly六岁，Scarlet九岁，Annie，倒是和长亭同岁。”
　　“哦，那么就是Annie……”
　　“啊，可能是吧。”谢云莳耸耸肩，语气遗憾，“孩子长大了嘛。你也不要太想不开，雁生去年不是都和女朋友分过手了？长亭也十四岁啦，该尝试恋爱的滋味了。Vic，你可真是偏心，雁生的恋爱情况你怎么不管？他去年被甩，很伤心，对我哭诉了蛮久呢。”
　　“是吗，他被甩过？”吃了一惊，骆韫东有点恼火，“没用的儿子！我从来没被甩过，都是我甩别人！那个女孩也是，我儿子哪里配不上她？”
　　“咦，你还真有脸讲。‘我从来没被甩过，都是我甩别人’……”慢吞吞地复述着骆韫东的傲慢发言，谢云莳冷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挡路的骆韫东推开，“那你也尝尝伤心的滋味吧，这样对你没坏处，自大狂。晚安了！”
　　傲慢的骆韫东还是没有认识到他犯了七宗罪，被谢云莳撇下之后，伤心地窝在洗衣间一角，几乎要用衣角嘤嘤拭泪。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长亭从来和他最亲，什么话都和他讲，而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Molly，Scarlet，Annie什么的！为什么不肯和骆韫东说？他随时准备倾听孩子的烦恼，为宝贝长亭排解问题的啊！难道随着时间的流逝，长亭会和Annie——或者Ann、Anna，随便哪个他不认识的女孩一起离开家，再也不回来了么？
　　太可怕了！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被自己的妄想吓到，骆韫东跳起来冲出洗衣间，踢到了放在门口的吸尘器，痛得险些一头栽倒。扶着门框，等疼痛减轻，他一跳一跳地冲向客厅，把自己挂在沙发背上，打算等脚不再痛了，就上楼去找长亭。从厨房喝了牛奶出来，长亭在踏上楼梯之前看到了姿态奇怪的骆韫东，又折返回去，跪在沙发上询问道：
　　“你怎么了，Vic？”
　　“啊，长亭，长亭。”骆韫东有气无力地叹息，抓住长亭的手，“好疼。”
　　“撞到腰了吗？还是膝盖插满箭了？”长亭开玩笑道。
　　“随便哪个……总之好痛……”
　　“我扶你上楼吧。”看他是真的很痛，长亭说道，换来骆韫东泪光闪闪的感激微笑。

　　让骆韫东在床上坐下，长亭问他撞到哪里了，他说右脚。等长亭抱来家庭药箱要给他检查上药的时候，他又说不痛了，硬是把长亭按住，要长亭陪他聊天。实在不知道骆韫东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长亭猜测可能是更年期提前到了，便抱着怜悯宽容的心态，抱着抱枕坐下来，听骆韫东对他闲扯了一番世界经济形势、霍尔木兹海峡的紧张局势、黄金市场的近期走势，看长亭已经开始靠着床头打瞌睡，骆韫东终于觉得必须要进入正题了。
　　“宝贝，你哥哥去年和女朋友分手的事情，知道么？”
　　“知道啊。”长亭打了个呵欠，“他被甩了。那个女孩叫Nancy，挺可爱的。”
　　“你见过？”
　　“和他们一起去划过船。Nancy说雁生各方面都很好，就是不够热情，让她觉得被忽视。虽然这么英俊的男友不太好找，她也只能忍痛分手。真是可悲啊。”
　　“哦……”骆韫东没觉得有多么可悲。无论是和女性还是和男性，交往的时候一定要全心投入，把戏做足，尽情享受爱情的美好，这是他的一贯作风。骆雁生学不到就算了，他懒得教这个笨儿子。反正靠着外表也不会找不到老婆。思及此，骆韫东又觉得很得意。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遗传基因够棒，骆雁生该好好感谢父亲才是。
　　“Vic，我要去睡了……”长亭呵欠连天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明天有数学课。”
　　“再等等，等等。”
　　阻止了长亭，骆韫东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宝贝，不要像你哥哥那样。那样不好。我不是不让你认识姑娘，和姑娘们发展友谊，而是希望你慎重起见，不要让自己伤心。不谈恋爱也不会死，这种事拖个几年没有坏处，你还太小，又和别人不一样，爱上什么人的话会很辛苦。我都是为你好，也许你觉得我管得太多了，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对不对？”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Vic。你能简明扼要说正题吗？”
　　“别谈恋爱。”
　　骆韫东简洁地将一段废话浓缩成一个短句。长亭将一双雾蒙蒙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小脸上满是震惊。他的睡意全飞走了——狠狠地将抱枕丢到骆韫东怀里，他嚷道：
　　“你在乱猜什么啊！讨厌！”
　　“咦？我猜错了？”
　　“笨蛋！傻瓜！白痴！什么都不懂的美洲食蚁兽！”
　　“……食蚁兽？”
　　“独角犀！没有大脑！简直比松鼠还蠢！还不如貘！”
　　“……貘？”
　　用力推了骆韫东一把，长亭站起来，握紧双拳瞪着骆韫东，眼泪盈盈地冲出了骆韫东的卧室。被他推得半倒在床上，骆韫东怎么也想不通长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去动物园吗？是不是太久没有带长亭出去玩了？要不要周末去动物园看……什么来着？貘？

　　貘。主要分布在美洲，体型像猪，比猪更大，长鼻子可以自由伸缩，善于游泳，是南美洲现存体形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另外，貘也指日本文化中可以吃掉人类的梦的怪兽。说“把这个梦交给貘”可以避免噩梦成真。
　　翻过了百科全书和维基，骆韫东没有发现这种长相丑陋得令人怀疑造物主充满恶意的动物与自己有任何共同点。一边嘀咕着“搞不懂啊，搞不懂”，他一边扶着桌子站起来，扬声喊助理来给自己泡咖啡。没人回应——那个年轻助理不知道跑去哪了。他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向放在窗边的咖啡机，注意着不要让肿起来的右脚着地。等咖啡杯滴满的这段时间，无法释怀的骆韫东拿出手机，给骆雁生打了个电话。
　　“啊，爸爸。”那边传来儿子的声音，还有一群年轻人吵吵闹闹的话音，“有事啊？”
　　“你知道貘吗？”
　　“……啥……”显然是被父亲搞糊涂了，骆雁生停了片刻才回答，“一种哺乳动物。很大，像是猪和大象的混合体，看起来很蠢。我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不是你要的……”
　　“嗯，哦，所去不远。”端起黑咖啡，骆韫东继续问道，“那么，动物园有貘吗？”
　　“我不知道。我想规模大一些的会有，比如林地公园。”
　　挂了手机，骆雁生将它塞进衣袋，追上走到了前面去的同学。看到他回来，熟识的朋友立刻揽住他的肩膀，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向下一堂课的教室。走到樱花道，骆雁生对身旁的朋友提问：“你们知道哪里有貘吗？市内的动物园有没有？”
　　“貘？那是啥？听起来好像墨西哥菜。”年轻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话题转移到了午餐的花样上去，只有一个来自巴西、以热爱动物而闻名全系的同学回答了骆雁生的问题：
　　“我想，林地公园有一只貘。名字叫Ben。”
　　在骆韫东的办公室，精神奕奕的助理赶回来，把下午与开发部的会议需要的资料交给骆韫东。拿了厚厚一沓俄罗斯T-50战机的照片和详细数据，骆韫东正要坐下来看，突然又撑着伤脚站起来，让助理等一等：
　　“我有个问题，Schwarz。你知道哪里有貘吗？”
　　“貘？”本以为会被问工作的问题，助理一瞬间大脑当了机，竟然拼命去想哪个国家拥有名为“貘”的战机或是巡洋舰；看到素来不太爱开玩笑的英俊上司满脸的认真神情，平日以喜爱观看动物节目而闻名营业部的青年终于醒悟过来，回答道：
　　“我想，林地公园有一只貘，名字叫Ben。”

　　在挂着大大的日语布幔的道场门口和剑道师傅、同伴们告别，长亭背着装了护具和服装的运动背包，拎着竹刀走下台阶。看到那辆黑色克莱斯勒，长亭扁了扁嘴，走下去敲敲车窗。骆韫东放下车窗摸了摸长亭的头，让他从另一边上车。给长亭系好安全带，骆韫东将小溪一般滑到肩头的漂亮黑发给他整理到背后，不禁多摸了几下。每当碰触这顺滑轻暖的头发时，骆韫东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恋发癖，因为他总是没有摸够的时候。
　　“今天这么闲？”看着骆韫东开车向红砖房的方向驶去，长亭问道。
　　“全是案头工作，带回家做也无所谓。我不出差，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习惯而已。”
　　“事实上我这一周都不太忙。”握着方向盘，骆韫东柔和地说道，“周末去林地公园好吗？”
　　“为什么要去那里？”
　　“……呃，我以为你想看看动物什么的。比如貘。前几天你不是说貘啊食蚁兽的？”
　　“我是说了，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骆韫东等着他说完，长亭却不肯说了。将小巧的鼻端皱起来，他低下头去看运动服的布料，手指抓着运动裤膝头。看着长亭那烦恼的样子，骆韫东轻声哄劝，试图安抚。
　　“没关系，反正很久没有陪你了，周末去动物园放松也不错。带上雁生和云莳。”
　　“啊，真的吗？那好啊。我让云莳做葡萄干小甜饼！”
　　长亭一扫忧郁的神情，快活起来。骆韫东达成了让他开心的目的，瞬间也心情大好，眼前一片晴朗。拐了个弯，从湖区公路开过去，骆韫东想起另一件在意的事，问道：
　　“在道场门口和你说话的那个女孩，绿眼睛的，就是Annie吗？”
　　“Annie？我们道场没有人叫Annie啊。那是June。”
　　被谢云莳骗得好惨！道路渐渐平缓，绿荫簇拥的街区出现在不远处，湖水的淡淡味道随风飘去，骆韫东故作平静地开着车，心里却恨不得将谢云莳扔进湖里来个水刑。

　　“什么Annie！你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骗你的时候我从来不愧疚。”谢云莳坦坦荡荡地回答，将小甜饼放进纸盒，摞在野餐提篮里，又去收拾餐巾。骆韫东端着一盘三明治，差点气疯了。
　　“践踏我的感情这么有趣吗？你就是故意拿我寻开心！”
　　“因为你活该。让你自大，让你自以为是，让你不关心雁生，让你不理解长亭！”
　　用一把一次性叉子戳着骆韫东的胸口，谢云莳一口气指责完毕，给野餐提篮盖上盖子。骆韫东对他怒目而视，谢云莳不甘示弱地瞪过去，两人如决斗前夕一般互峙，火花在十公分的距离中闪动，雷电雨云在两个男人头顶形成。狂风暴雨即将来临，雁生和长亭从厨房门口冒出来，诧异地看着他们。长亭喊道：
　　“还不出发吗？你们要效仿织田信长和明智光秀吗？”
　　“那是什么意思？”骆雁生低头询问模样清纯漂亮却言语怪异的弟弟。
　　“本能寺之战啊。”
　　“喔。看这黑云压顶的样子，是有点像。”理解了长亭的意思，骆雁生表示赞同。感受到被孩子们鄙视的气氛，骆韫东率先放弃，抱起野餐提篮大步离开。谢云莳得意地对着两个孩子比了个V的手势，抱住开开心心跳过来的长亭，将另一个提篮交给杉树一般瘦瘦高高的骆雁生，一起赶上骆韫东。外面阳光晴好，正是前往动物园观赏名为“Ben”的谜之生物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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