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相

　　第五章
　　转眼到了中秋节，这一天的白天，鸨母赵玉娘格外开恩，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整治了两桌酒席，款待最能挣钱的红姑娘们吃饭、喝酒。一般不红的姑娘们没有这个脸面，就只能在后院当中和龟奴、大茶壶们凑了几桌吃饭；香秀桂华她们又是次几等的身份，上不得桌子，也就一人打发了一个月饼一个白馍馍，各自回自家屋里吃去。
　　香秀之前从来没有过过这些节日，她家里原也不知道这些四时八节之类，只在每年除夕之时，她娘会给她爹割二两猪肉打半斤小酒，这便是极其隆重的节日准备了。可是香秀却连一口肉渣都尝不着，她爹有时候吃的高兴了，就挟起一小块肉塞到她弟弟嘴里，快活的说：“吃吧吃吧！吃饱了长大挣个功名养活老子！”
　　可香秀是女娃，长大了也是泼出去的水、人家的人，挣不着功名不能养家，所以她连肉汤都捞不着喝一口，还是得和平常一样，蹲在灶前头啃自己的糠麸窝窝去。过年和过节对她来说都是别人的事儿，至于大年初一满大街小姑娘们穿的漂亮新衣裳，香秀可是从心里连羡慕都没敢羡慕过。
　　所以这次应该算是香秀这辈子第一次过中秋节，她捧着那个圆圆黄黄香喷喷甜滋滋的月饼欢喜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几次想吃，送到嘴边却又舍不得，犹豫半晌，还是取出一块干净的布来细细的包好。正在包着，那边桂华也拿着她的月饼和馍馍回屋来了，进门见香秀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桂华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个小傻瓜！你这会子不吃，藏几天也就坏了！”“放几天就坏了？”香秀颇为失望的说：“我本来还打算放着慢慢吃呢…………”
　　桂华笑吟吟的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你就放心的吃吧！不够的话，我的这个也给你。”香秀急忙说：“那怎么行？你也只有一个……”桂华笑道：“我原来小的时候在家年年都吃呢，自来我也是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无非应个节气罢啦，我爹娘倒是从来都没亏待过我………”说到家人，她的眼圈便红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这还是个家家都能团聚的节日。
　　香秀见她泫然欲泣，知道是思念家人，便安慰道：“别哭啦，将来等你出去找着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他们，日子不还是好好的？总比我这样有家和没家都一样的人强多了………”这样说着，她自己也不免有些凄然。
　　桂华一看她也要哭了，忙笑道：“你看你看，说着说着怎么都要哭了！今儿是高兴的日子嘛，我跟你说，这两个月饼你就放心的吃吧！我这里还有好东西——”一边说，她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纸包里喷香扑鼻，居然裹着完完整整的一只烧鸡！
　　香秀看得眼珠差点掉出来，一时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忙压低声音问：“这……这东西怎么得来的？”桂华微笑道：“你放心，不是偷来的，今儿总管喝醉了，刚才老板娘让我誊写送给各位大爷府上的礼单，因说我写的好，很工整，所以赏了给我的。”她说着伸了伸舌头，笑道：“倒是我刚才经过楼下的时候，悄悄的拿了半瓶酒，这会子就藏在大厨房那个靠墙的大咸菜坛子后头，待会儿人少些再去取来………”
　　香秀兴奋的脸都红了：“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去取！”她贪馋的看了一眼那只烧鸡：“真香啊！我娘以前给我爹买肉，都不敢买这么好的………”桂华撕下一条鸡腿就塞进她嘴里：“那你就快吃吧！酒的事儿不着急，这会子他们都在后院喝酒呢，待会儿快散了我去拿。”
　　俩人于是坐在桌前就着白馍馍吃起那只烧鸡，鸡肉香酥嫩滑，好吃的香秀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要吞了下去！桂华却让着她，自己只啃几块脖子、肋骨什么的，大块的肉都舍不得吃。
　　香秀吃到后来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怎么都成了我自己一个人吃！我爹以前还骂我吃东西像猪一样，如今可不真成了猪了！姊姊你也快吃啊。”桂华坐在她对面，笑眯眯的望着她，柔声道：“咱俩虽然同岁，也不知道是你生月大还是我生月大些，但你叫我一声姊姊，那我就当你是我的小妹妹啦！有好东西当然是先给妹妹吃。”
　　香秀心中感动，抓着桂华的手连叫了好几声：“姊姊，姊姊！你就是我的亲姊姊！”她又不无遗憾的说：“可惜我娘没说过我是几月生的，要不咱就能知道谁才是姐姐、谁才是妹妹啦。”桂华笑道：“那有何难！我是五月初七的生日，就算你也是那日生的吧，咱姊妹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好么？”
　　香秀拍手笑道：“真好真好！从今我也是有生日的人了！到了明年五月，咱一块儿过生日！”桂华笑道：“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她目光微微暗了一下，低声道：“我只盼着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离了这个火坑，我也找着了我的家人，那便都好了…………”只是话虽如此，她又如何不知，要逃出遇仙阁已经是千难万难之事，更遑论逃出去之后如何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家人的下落了！想到明年今日自己也许仍然陷身于此地，桂华不禁黯然………
　　这时乃是中午时分，还不到客人们上门的时候，外头院子里是男人女人们觥筹交错、粗鄙不堪划拳行令的声音，间或夹着一串串发酒疯的尖笑声或怒骂声，在这些嘈杂中，他们这间小屋就显得格外安静。半晌午的秋日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照在桂华洁白美丽的脸上——虽然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但是这张脸却无疑是非常美丽的，明亮的眼珠黑得像黑曜石一样，小小的精致的小鼻尖泛着玉石一样的淡淡光泽，嘴唇薄薄的小小的红润润的，嘴角细细的绒毛透出少女特有的荏苒和勃勃的生气。
　　香秀看着她，一时竟有些看呆了，羡慕的说：“姊姊，你长得真好看！”默默出神的桂华被她拉回思绪，听她这样直接的称赞自己，不由红了下脸儿，笑着说：“你也长得很美呢！就别光我说啦！”香秀摇头道：“我才比不上你！不信你看——”她说着伸出手，伸到桂华面前和她的手放在一起，道：“我生得太黑了！我这胳膊和你一比就跟烧火棍差不多！”
　　桂华忍不住咯咯而笑：“哪有这样说你自个儿的！你这丫头也是太促狭了……”她笑着帮香秀整理了下额前的碎发，道：“你皮肤有点黧黑，那无非是从前吃苦太多，被日头晒黑的罢了，若是享福几年，只怕比我还白呢！——只是眼下倒是太瘦了，夜里倒跟燎毛的小冻猫子一样，得空儿就钻到我怀里来了……”
　　香秀满脸通红，不依的跳起来作势要打她：“还说我促狭！到底是谁促狭？！我可真不依了……”说说闹闹间，两人已笑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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