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邪

作者:鱼白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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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我原想着,待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便可以恢复女装,天天为阿苏而簪花,和他永结相好。可是,现在许是不能了。因为,阿苏已经不再喜欢我了。

      又或许这从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这八年来的相濡以沫的情感,终究抵不过伊人一回顾的怦然心动。世间的事太繁琐,人永远不能去妄加揣测。

      六岁之前的事,我大约都记不起来了。原因如何,自然也是无从知晓。我只记得,当阿苏在巷尾的那个犄角旮旯里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满眼干涩,怎么也挤不出一点眼泪来博取他的同情和施舍。我那时实在是又累又饿,连想要张口乞求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只梗咽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声。

      “哥……”

      呼出那句话之后,我干涸的喉咙里突然一阵滋润。是腥稠的血液。

      阿苏被我这一声呼唤滞住,转身呆呆地看我。庆隆六年的冬天,一场雪灾淹没了许多人的家。那时候,街上大多流满了无家可归的乞儿。愈是不幸,人人便愈是自求多福,哪里还会在意旁的什么孤苦困厄之人呢!就算有那么几个善心慈悲的富人,大多也是救不过来的。阿苏不是富庶之人,他当时不过是个出生在妓馆里的没名没姓的小子。妓馆又天生凉薄之地。我想,当时若不是自己那一声呼唤,阿苏也是断然不会晓得那个犄角旮旯里的乞儿的。

      “你为什么要唤我‘哥’?”呆立半天的阿苏回神过来,说出的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眼眸漆黑,映在雪地里很好看,眉头和往素一样挤在一块儿,很认真的样子。阿苏当时九岁,我那时不过六岁,却已经比他要圆滑许多。他愣愣地疑惑着看着我,让我揣测了好半天他话里的含意,想着要怎样才能让他将手中的半颗馒头施舍给我。后来才发觉这一段回忆很可笑,阿苏天生有些笨拙,说话更不会藏着掖着。他当时只是在问我缘故而已,兴许他还会想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没有死,在异乡还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阿苏不会明白一个揣度着他手中馒头的乞儿的心思。曾经有个老乞丐告诉我,乞丐最适合的生活模式便是装可怜。只有不断将自己生命中的不幸不断被刨出来给人看,人们便会在现有的基础上产生幸福,会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而但凡自我感觉高人一等的人都会自觉感受到施舍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我没有记忆可抛,只好编撰。可往往说出一个谎就得不停地圆下去,我实在是什么也不懂,做不了这些事。后来,我发现,与人视作亲善也是可以博取同情的。于是,我唤他“哥”。

      “我饿……”想了半响,还是不知该如何诓骗他好,便只好直白白地道出自己的心思。可见,连做乞丐都是得够格的,不够格的乞丐通通只会被饿死。

      阿苏还是将手中的馒头递给了我,看着我狼吞虎咽。我当时想,他大约是想要我吃完之后,感谢他,给予他优越感和幸福感。富人还真是繁琐的紧呢!不像穷人,只要吃饱喝足,便可什么都不想了。

      可阿苏不是富人,他只是个小厮。看我吃完了馒头,他忽然不紧不慢地对我说道:
      “那半颗馒头可是我的午饭呢!你吃了我的午饭,得唤我作‘哥’。”

      “可我已经唤过你了呀!”我吃了馒头,显然有了些争辩的力气。
      是的呀,我已经唤过你作‘哥’了,你没有馒头了,我便不再唤你了。
      阿苏被我抢白,他低头沉吟,似乎在思忖着要怎样让我就范。可是,阿苏是再单纯不过的人了,他怎么可能赢得过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我叫阿苏,你唤我‘阿苏’好了。我带你走,给你吃的可好?”阿苏不是富人,连在一个乞儿面前都装作不了富人。他实在愚笨得很,想要施舍与我,却满眼的乞求之色。

      “我可以和你走,但你得唤我‘春哥儿’。”我不是个够格的乞丐。那日我想要是唤作旁人,大约是捣葱似的点头答应了。我不是个够格的乞丐,甚至显得有些蛮横无理。可阿苏答应了,他也实在不是个够格的富人。

      畅春楼的妈妈起初并不愿意在这个灾荒之期收留我,无奈耐不住阿苏的哀求,便答应留我在畅春楼打杂。我当时年纪也着实小,每日里只跟在阿苏后面,帮阿苏干活。因为阿苏的袒护和我的掩饰,妈妈们并未知晓我的身份,这样的日子倒也长久。直至阮静的到来,我和阿苏才有了今日的分歧。

      阿苏与我有恩,我却不是因为这个要喜欢上阿苏的。若要细究,或许正是他太过于笨拙,脑里心里都藏不住心思。他就像我滑落在眼角的一滴泪,将自个儿的一切悲伤都化在里面了,却透明澄澈,几欲无争。我想,这世上大约是再也找不着这样的人了吧。一个曾经可以将我放在他之上的人。

      曾经看过芸香演过的一场戏,忽然觉得戏里面的场景很相似。世人呐,往往都是很可笑的。因为习惯,而变得渐渐不那么在乎;因为失去,才知道什么叫做“亡羊补牢,悔之已晚矣!”

      今年年初,鞭炮花竹声还未断,阮静就踏着皑皑白雪只身来到了春意不减的畅春楼。那时候,她全身上下就着一件破旧的薄袄和一条半旧不新的秋裤,寒风瑟瑟中显得很是单薄可怜。瘦削的瓜子脸除却那被寒风吹皱的红晕,倒真是半点血色没有。

      “啧啧……瞧她长得那样,倒也算得上出挑的。干嘛非得来妓馆呢,去抵给大户人家做小妾的也比这儿强啊!”

      “呵,没人要啊!听说是个孽种呢!自家老爷和儿媳妇作出来的!现下破落了,全家便将她卖了来抵债……”

      “唉!这世上倒真是什么事都有,真是世风日下了,世风日下啊!”

      ……

      那时候,和我一般岁数的阮静就这样瑟瑟立在堂中,高傲地扬着脸,被妓馆的妈妈和周遭的大小姬人上下端量,评头论足。我不清楚她那个时候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若今日立在堂中的是我,阿苏定会带我离开,让我远离这样无尽的尴尬和羞耻。我那时还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存活于世上。我于她,是要庆幸许多的。

      就在那时,我和阿苏荡着双腿在高楼看着她时。她似乎回眸扫过了我的脸,她怔怔地看了看陌生的我,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的神情我没法揣测。
      几天后,阿苏急冲冲地跑到我跟前要与我说话,却是踌躇了半天,才开口道:“春哥儿,阮静很可怜,我们照顾她吧!”

      那个时候,我就该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而不是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好”。那是一句承诺,一句阿苏也曾与我说过的承诺。我那时就该明白,阮静已经让阿苏喜欢上自己了。我想起阮静那张瘦削白净的脸来,忽然觉得那样的楚楚可怜中藏着无限妖娆,就像毒药一样让人不知不觉化于无形。

      阿苏于我有恩。因为这句话,我不能破坏他与阮静之间的感情。我不能伤害他。亦不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彼此相安无事。我于阿苏来说,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不讲道理欺负他的乞儿了。而他若是知道了我的一切,还能像以前一样一心袒护于我么。我不知道,我甚是没有胆量和信心去尝试将自己的心意和身份告诉阿苏。他已经喜欢上了阮静了呀!

      想到这儿,只觉得头疼欲裂,满心酸涩。继戏散了之后,我便拎着个衣篮子,借口洗衣溜出来躲在后廊阖目养神大约也有半日了。这半日,精神没怎么抖擞,倒是越想越添堵了心事。起身张望,远处余辉渐散,时辰倒也不早了。便收拾一下衣物,忙奔向后院浣洗。想来,阿苏这么久都找不着我,大约是要心急了。

      我一心想着要早点干完活回去叫阿苏放心,急匆匆赶去后院,竟以至于太过慌张而撞了人也未可知。

      “喂,小子!你赶着去投胎啊,撞了人也不赔礼道歉!”一个武大山粗的汉子横腰拦住了我的去处,怒气冲冲地对我喝道。

      我抬眼看向那比我身长一倍的汉子,虽然长相粗野,倒也不是蛮横无理的。于是,便佯装可怜样,油嘴滑舌道:“是啊,撞了你们真是对不住!可你要是再拦着,妈妈定会叫我重新投胎的!”我将事情推到妓馆妈妈的身上,想必那汉子也会通融饶恕的。

      “呵呵……这小子倒是蛮会说话的。王爷,你看如何,可否饶了他?”汉子瞄了我一眼,便探首看向我身后那个被撞的人。

      王爷?他称呼的是王爷,今日畅春楼不过一个纪王爷,除了他还能有谁?我今日撞了王爷了?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没仔细看他那张被世人夸得天上地下仅此一枚的俊脸,就看见他身上的赤金描绣的祥云雪色华服,也能看出他身份绝非一般贵族。一下子,我“噗通”一声慌不择路地跪在了白云石板上,只看着他那双玄色赤金蟠龙靴在暮色中愈发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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