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为谁生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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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入海


      乐蓉因宫外孕大出血而送医,三十小时抢救没能挽回她的生命,这个美丽而孤独的女孩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冷月都不敢回想兰芝阁的任何场景,记忆里乐蓉霜雪般的脸颊上淌的不是汗,而是血,一颗一颗,一行一行,和着乐蓉最后艰难呼唤她的声音,在她心里狰狞地书写。

      若她当时转身,或者停下来,哪怕只是走慢一点,乐蓉或许就能早点送进医院,就不会死在二十二岁的如花年纪。

      她曾坦荡荡地相信,她和安菲并不伤害任何人,谁也没脚踩两只船,谁也没始乱终弃,如果有人因为他们伤了心,那也只是越界操了不该操的心。乐蓉的死,让冷月第一次不再能信誓旦旦地说,我们是无辜的。还有冷瀚圆,还有栾枫,她简直不知道怎样面对他们,乐蓉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她却听都懒得听,甩袖而去,留乐蓉在漫漫血泊里,留冷瀚圆和栾枫在摧肝断肠里。

      冷瀚文匆匆离开杏林之后的那个晚上,冷月彻夜未眠。躺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窗外榕树婆娑,洋紫荆含着蓓蕾,泥土气息钻过窗棂,她不由想起湾塘村老吴伯家的客房,一样简陋,一样远离城市,一样一个人一张床,那时的她固执不肯睡,等着他回来,现在的她惴惴不敢睡,怕入的梦境会比现实更惨烈。

      这样的夜晚,哥哥,你可是和我一样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冷月望着玻璃窗上随风摇晃的树影暗自猜想,哥哥,我还没有灰心放弃,你可是和我一样,还抱着那一点与子偕老的微薄希望在等待长夜后的黎明。

      然而乐蓉的噩耗不过是个开始。

      秀姑回了一趟老宅,再来杏林的时候,神情哀伤地告诉她,因为痛失爱女,冷瀚圆的精神濒临崩溃,被冷云旗强行搬到冷家,派人看着防她做傻事,陈勋卷走了绿农转出去的全部资金,冷瀚方飞到乌鲁木齐堵她,两人在飞驰的轿车中争执,撞上了护栏,冷瀚方没有大碍,陈勋却撞成了截瘫,陈家发誓要将冷瀚方以故意杀人罪送进监狱。

      秀姑没告诉她,但她从浙江新闻和厦门新闻里看到的是,PX项目因宁波爆发的大规模群众事件被无限期搁置,云纬宣布退出,损失数以亿计(当然这里面有很大部分入了陈勋的口袋)。幸亏安菲一直密切关注着陈勋和绿农的动静,相当一部分资金没来得及转走,否则绿农关门,云纬在证监会排的队立时遥遥无期,便是如此,媒体也已不再看好云纬能在年内如期上市。

      乐蓉的后事,冷瀚圆的身体,冷瀚方的官司,绿农的缺口,云纬的危机,短短数日,这个家族就走到了风雨飘摇的关口,冷月不愿承认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她一个小小的女学生,何德何能去倾覆整个家族?!

      冷家一片混乱,冷瀚文无暇探望她,安菲更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还在书房长跪不起。冷月想,他甚至根本没时间再去寻找她的下落,左右父亲会告诉他小月一切安好,大局为重,你且先把云纬的颓势止住——安菲没有出现,她也没有安菲的消息,就这样在杏林又住了几天,秀姑和美兰都没再离开半步,冷月几乎要疑心自己被兵荒马乱的冷家给遗忘了。不想某个酷暑未消的傍晚,那些惊鸿一现便消失的陌生面孔又出现了。

      “先生要见你。”为首的一个说。

      全黑的桑塔纳匆匆穿过厦门大桥奔向岛内。冷月无心欣赏久违的城市风景,一颗心越靠近目的地就跳得越快,安菲在吗?爷爷会给他们见面的机会吗?这么多天他四处奔波,可像她一样寝食不安憔悴了许多……

      “小冷先生昨天就到乌鲁木齐去了,不在厦门。”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仿佛窥出她心事,面无表情地开口。

      冷月萎顿下来,缩在后座默然不语。傍晚时分车子驰入筼筜湖路,老宅里不见冷瀚质一家,也不见其他仆妇,柴妈不声不响领着冷月来到昔日冷瀚方的房间,冷月推开门的时候还在纳闷为何在这里见面,下一秒便被一个狠狠扑过来的身影生生逼退了一大步。

      “贱种!畜生!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冷瀚圆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曲着十根手指死命掐在她肩上。冷月痛得低叫,“姑姑你放开我……”

      “你这个贱人,贱人生的贱人……你跟你妈一样不得好死……”冷瀚圆放声哭喊着,指甲几乎透过衣服扎进她肉里,“你害死年小童不够,还要害我女儿,冷瀚文对不起你是他的事,你有本事找他去,我冷瀚圆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报复我,乐蓉才二十二,我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柴妈喊了护士将冷瀚圆架开,冷月呆呆站在门口,忘了去看肩上锐痛的伤口。冷瀚圆辱及亡母时她还满腔愤恨,听到后面却无力辩驳,几十年恩恩怨怨下来,她们母女倒真像是冷家煞星,带来不知多少爱恨情仇。吴蔚早已付出了代价,她呢,她所背负的债,又要多久才还得清楚……

      护士打了针,冷瀚圆慢慢安静下来,陷入梦乡时候还在骂骂咧咧地呓语。这个财貌俱佳的女人拥有的不是得意人生,而是不忠在先,入狱在后的丈夫,远走高飞的大女儿和猝然夭折的二女儿,她终于撑不住了,心弦绷断,只剩下化不开的仇恨和诅咒。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双手不沾鲜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她无言以对的自私。

      “去看过你姑姑了?”半躺在床头的冷云旗淡淡问道。

      如果展出冷瀚圆母女的惨状是为了让她痛苦追悔,冷云旗的目的已经不打一丝折扣地达到了,冷月忍着双肩钻心的疼痛露出一抹苦笑,“爷爷,我认,我全都认,乐蓉死了,姑姑疯了,四叔撞人吃官司,还有什么,绿农赔了,云纬垮了,您都说出来,都算在我头上好了,您又何必去刺激她!”

      冷云旗颤巍巍地坐起来,眼睛直直地瞪着她,“我要刺激的是你!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你把这个家毁成什么样子!”

      “您不用给我看……”冷月一步步走向冷云旗,最后在他床头跪坐下来,卑微地泣诉,“爷爷,我知道我对不起乐蓉,对不起姑姑,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可我什么都没有,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一命抵一命?!”

      “你是瀚文的女儿,小菲的妹妹,为了他们,我也不会害你。”冷云旗冷笑着,笑容凄厉而怨毒,“我要你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爷爷我已经答应你了啊……”冷月靠在床头无力地垂泪,“我不是一直待在杏林,你让我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我什么时候让你回来你才能回来!”冷云旗一声断喝,胸口急剧地起伏,“如果我到死也没让你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冷云旗不相信她。她的冷静,镇定,她在剧变中的敏锐反应和缜密分析,无一不给他警醒。她最像他,誓言若都作数,冷云旗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他怎会信她。

      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

      她怎么能离开安菲,怎么能再不联系——永无瓜葛,她怎么才能做得到。那些誓言出了口便消逝风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于她不过是字面游戏,失去他,才是人生中最大的浩劫。她从没奢望能和他白头到老,可这一次上天连让她远远看着他安详老去的资格也不给了。

      “爷爷,你会长命百岁的。”冷月抹掉眼泪,笑得又苦又甜,“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冷云旗闭上眼睛,没有答话,皱纹纵横的脸庞一片青灰,眼角隐约渗出泪渍,直到她走向房门,即将离开了,那苍老嗓音才说了十个字,“从今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那是冷云旗和她之间最后一段对话。

      送她来的男人交给她一只信封,打开一看,是明天一早启程往纽约的机票。冷月回头望了望四方天井,遮天蔽日的凤凰树,翠绿欲滴的散尾葵,她摘花做过香料的朱砂桂,还有在这座城市大街小巷霸道生长的三角梅,一切的一切,下一次再见,不知要经过多少春夏秋冬,叶落花开。

      “大哥,”她看向男人,“我上去拿一样东西,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男人点点头,“我陪你上去。”

      车子像来时一样停在杏林小院,男人等她进了门,秀姑接了人,便返回车里。冷月一直都没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上了二楼从转角窗户往下看,车子一动不动趴在那,院外还有两辆车。

      密密实实的包围,只为十二个小时以后,万无一失地将她远远送到万里之外。

      冷月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走进二楼自己的房间。按下电灯开关的刹那,她听到一个日思夜想的声音。

      “小月。”

      她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啪地掉在地板上,响声突兀而剧烈。

      “怎么了?”秀姑在门外问。

      “没,没什么,阿毛掉地上了。”冷月强自镇定,飞快地反手关上门,回身时,安菲已将阿毛捡了起来,“放心,我和美兰说好了,她会拖着秀姑。”

      “你,你怎么会过来?他们说你在乌鲁木齐……”

      “我根本就没去乌鲁木齐……”安菲笑了一下,笑容异常酸涩,“这宅子是爷爷和栾爷爷当年一起盖的,我和思静和栾枫找了很多天才确定你在这里,看门的太多,我只能等他们带你离开才有机会进来。”

      “栾枫,栾枫怎么样了?”乐蓉的事她难辞其咎,栾枫一定恨她入骨。

      “他昨天晚上进医院了。”

      冷月睁大眼睛,一股恐怖预感自心底升起,还没有完,悲剧还在继续么?

      “复吸,过量,抢救了一晚上。”只说半句,安菲就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话里带着浓重鼻音,“我去看过他,他让你不要自责,害死乐蓉的是他,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乐蓉是栾枫生命中的最后一抹亮色,任性又霸道地将他拉出情感沼泽,在这纷繁尘世中陪着他挣扎前行,他们才要走出这片遮天蔽日的山谷,就被她这个异数无情地打落万丈悬崖。

      冷月捂着胸口蹲下去,仿佛已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

      “小月!”安菲冲上去拉住她,“怎么了?不舒服?!”

      她摇摇头,用几个深呼吸压下心中钝痛,攀着他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没事,我没事……”

      昏黄灯下,她的安菲温柔而担心地望着她,不过短短几天,英俊面容就显得这样消瘦,憔悴,雾霭沉沉的双眸闪着莹光,那是接踵而至的悲伤,被这沉重的残忍的不知何处才是尽头的黑暗现实逼得无处隐藏,钝痛变成剧痛,冷月扑上去抱住他,“不要哭,哥,不要哭……”

      安菲伸手揽住她,埋首于她发间,以他最熟悉的三千青丝拭去所有曾经落泪的痕迹。

      “小月,小月,小月……”他一遍遍低声念她名字,双臂束得那样紧,像要生生嵌入她身体,“别走,留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哪里也不准去,听到没有,不准去……”

      “好,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她呜咽着回答,肩膀不停地颤抖。

      “机票呢?”

      冷月摊开掌心,安菲夺过信封,抽出里面的机票,三两下撕得粉碎,接着要撕护照的时候冷月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哥!你撕了我还得去补办!”

      安菲放下护照,似乎也觉得刚才的举动实在幼稚,不禁哑然失笑,那笑容少了几分苦涩,雾霭后的黑眸美得勾魂摄魄,冷月只觉心尖一颤,呼吸都有些滞涩。

      “留着也好,万一真的呆不下去,咱们还可以跑。”他将护照和阿毛放在桌上,冷月闻言回过神来,忧心忡忡地问,“家里那些事都是爸在处理么?”

      “爸在处理绿农的遗留问题,乌鲁木齐我派了可靠的人过去,后果不会很严重,明天下午开董事会。”安菲握着她的手说,“你安心在这里再待两天,开完董事会我接你出来。”

      真要闯,不是闯不出去,有安菲在,那些保镖绝不敢冒犯她,为什么偏要等董事会开完?……“云纬已经退出PX,四叔也不可能再留任,哥,你开董事会要干什么?……”

      “罢免董事长。”他说,平静的话语挡不住眼中转瞬即逝的戾气。冷月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小月,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没问过我将来的打算,我不想你操心,也没有和你说。我拼了命要斗倒四叔,不止是为PX和绿农,我想要冷家,要整个云纬的控制权,小月,掣肘我的从来就不是四叔,而是爷爷,PX是个机会,我会以绿农的巨额损失为名要求改组管理团队,爷爷的28%还不到三分之一,就算一时拿不回他代持的部分,我也有充分把握罢免他,爸不会和我争,董事长的位置只能是我的。小月,我要让冷家上下都不敢再有人质疑我们的关系,我要你理直气壮的在我身边。”

      “可是更换董事长要三分之二通过,除了爷爷手里的28%,剩下72%,你要搞定几乎所有人!”冷月忧心愈甚,“姑姑和四叔的股权你怎么办……”

      安菲一使力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别操心,姑姑,四叔,乃至三叔放在爸爸手里的股份,我都摆平了,你就安心等我来接你,老宅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搬出去住,你说过要去云纬上班,那就天天跟着我,好不好?”他低头吻了吻她冰凉颤抖的嘴角,极尽怜惜地哄着,“不是怕我招架不住漂亮女秘书么,有你在,我万无一失。”

      冷月轻轻别过脸避开他灼热的双唇,“哥,你告诉我你都怎么摆平的,我不信你这么几天能有这么大动静……”失联还不到一个星期,只能是与她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同时,他就已经开始布下他的局。

      “小月……”

      “哥!”

      安菲看着她,她看着安菲,四目相对,柔情百转褪去,彼此之间竟是互不相让的僵持。

      “好吧我说。”安菲向来拗不过她,只得将细节和盘托出,“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姑姑三叔都以为爷爷生气是因为我和四叔内斗,我跟姑姑说四叔判个一年半载是免不了了,出来云纬早就变天,她若投我一票,我担保董骁比四叔还早出狱。四叔被拘留,他的票由思平姐代投,我答应她和四叔离婚,冷家绝不跟她抢安芝。三叔一贯听爸的,只要爸支持我,三叔就没有问题。这几张票确实是这几天搞定的,那32%的小股东,你说的没错,我回云纬的第一天就开始做工作了,爷爷代持的股份我迟早拿回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董事会完了那些人若还想继续在云纬待着,就不会不仔细衡量。”安菲一口气说完,末了又亲了亲她,“其实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四叔被陈勋害得翻不了身,他们不支持我支持谁?”

      冷月呆呆地看着安菲,且惊且忧,还有些寒意。

      冷瀚圆已经神志不清,他如何去跟一个疯女人订下协议,又哪来的办法让董骁提前出狱,安芝是冷瀚方的独子,冷云旗除安菲之外唯一的孙子,他又怎么有权利代他们放弃安芝,还有三叔和父亲,就算素来宠爱安菲,又怎么可能在这场祖孙大战中不顾孝道伦常转而支持他?……

      安菲不会信口开河,一旦说了要她放心,就必有九成把握,而其间的种种交易,层层内幕,她忽然不敢再问。爷爷说她最像自己,爷爷错了,最像爷爷的那个人是他。

      过去只是不屑于,不在乎而已。为了她,他踏上了一条离少时的梦想愈来愈远,甚至南辕北辙的路,这一路他敏感多疑,患得患失,他放下了所有的清高,孤傲,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为了她,他转身向后,竟要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家族到底。

      他曾是迎着朝阳大步向前的朗朗少年,而今,只是因为爱她,他逆光而行,年轻俊秀的脸上是她不再熟悉的阴影。

      “哥,不要这样,你会把每个人都得罪的……”她流着泪哀求,“这不是你本意,你会后悔的……”

      从董乐蓉到冷瀚圆到栾枫,甚至还有陈勋和冷瀚方,这场战争已经毁了那么多人的生活,她真的不愿意他赔上自己,再继续厮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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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斜阳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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