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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尽长安
冷月答辩前夕也是安菲最忙的时候,不但要继续推进云纬地产的发展规划,还要协助冷瀚文处理IPO前最后半年的相关程序,六月最后一周,云纬终于取得证监局辅导验收证明,将申报材料正式上报证监会,接下来就是安心等着证监会反馈了。
本科生答辩淘汰率等于0,冷月在澄夏的最后一门课程就这样平淡无奇地通过了,在北京机场送左思静回厦门参加博士答辩之后,安菲和冷月也登上了去往西安的班机。
安菲并不知道,此后的许多许多年里自己会无数次回味这短短七天的西安之旅,他走过大江南北,地球两端,却只有这七天,只在这座九朝古都,他和冷月曾以恋人的身份无所避忌地携手走过闹市街头。他喜欢听老城门卖镜糕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奉承冷月女娃娃你男朋友长得心疼的很咧,喜欢在回民街人满为患的炒米店大声对老板娘喊我女朋友那一碗少放点辣子她不能吃辣,喜欢在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穿上廉价戏服和冷月扮唐玄宗杨贵妃照十块钱的相,喜欢看向来不敬鬼神的冷月在大慈恩寺仰望巍巍大雁塔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背影。
“你跟菩萨求什么呢?”
“我没有求什么,只是提醒唐三藏传完佛法就快去找女儿国国王吧人家等了好多年了。”冷月笑道。
他揽过她亲了一口,“当年女儿国国王有你一半本事,唐僧可就取不了经了。”
冷月咳嗽一声,“佛门清净之地,施主请自重。”
安菲忍着笑,和她牵手往北走,刚出北门,便在客流如织的大雁塔广场旁若无人地拥吻起来。
举着小旗的导游像母鸡妈妈一样领着团员从他们身边绕开,老人们轻轻发出啧啧的不言而喻的叹息,组团穿梭的滑板男孩掠过时吹起一阵阵暧昧的口哨……冷月微赧,低头挣了一下,安菲便示威性地拥得更紧,握着她的下巴,在玄奘法师悲天悯人的注视下吻掉她意识中除他以外的部分。
他们牵着手走过华山苍龙岭,爬过长空栈道,别的女孩吓得簌簌乱抖,冷月却执意要在他前面,不时回头说快点呀我们还有好几座山头,结果他们一天之内登上了华山东西南北四座主峰。
他们排了很长的队参观秦始皇留下的万千兵勇,就着展厅极昏暗的光瞻仰那座价值连城的铜车马,冷月对着恒温恒湿弱光玻璃柜里的彩绘陶俑深沉地说,出土就褪色,见光就掉漆,你们真像网恋。
他们在陕西历史博物馆欣赏了无数国宝,五祀卫鼎,镶金玛瑙兽首杯,唐三彩载乐驼,青釉提梁倒注瓷壶……冷月充分展现了一个文艺女青年身处逆转千年的时空应有的敬畏、惆怅与叹惋,以至于自觉缺了点文学细胞的安菲走在她身旁一直有些惴惴,始终不敢发言。
然而他文艺而忧伤的妹妹在樊记腊汁肉夹馍门口闻到大肉香味后立即换了副嘴脸,捧着浸透了纸袋还在不断往下滴油的肉夹馍边吃边自我安慰,这几天运动量大多吃点不要紧的。安菲默默把自己那份也递给她,冷月惊恐地跳开,“两个就有点太罪恶了哈。”
“你这小身板,再长五斤肉也不算胖。”安菲安慰道,“吃吧。”
“还是……不大好吧?……”她露出犹豫而痛苦的表情。
“好,怎么不好。”安菲从背后揽住她,指尖隔着薄薄T恤在罩杯下沿处摩挲,“再胖点我更喜欢。”
冷月抢过肉夹馍心安理得地吃起来。
不过冷月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凯悦酒店的豪华大床上,安菲疑心她的确比半年前要丰润些了,至少白城海滩大切后座那一回,手感似乎并没现在这么好。冷月一口咬定自己半年来体重稳定腰围稳定决不可能发福,安菲便用手指一寸一寸地量过她身上围度最大的那条纬线,发自肺腑地说,“大概是我好久没有弹琴,手指比以前短了。”
炸毛的小猫将他扑倒,满腔悲愤地控诉,“都是你,非要勾引我吃你的肉夹馍……我明天开始绝食……”
安菲吻她眉心,她在埋怨,安菲吻她唇瓣,她在嘟囔,安菲吻她长胖了的那个部位,她抽着气还没停下唠叨,安菲握着她腰往自己小腹一拽,冷月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水淋淋的尖叫。
然后这样放肆而热烈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停止过,他们终于可以不计较房间隔音好不好,终于可以不担心床板跟着一起闹,终于可以制造一切他们可以制造的动静而不用害怕第二天有任何人会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在这个民族最古老的文明之都一夜一夜地上演更古老的,那些远在伦常道德出现前就已然存在的生命仪式,直到晨光熹微,精疲力尽。
黄昏时醒来,她还挨着他熟睡,莹白肌肤上泛着粉色润泽的光彩,犹如晚霞映红的月,浅抿的唇勾起月牙儿般的弧度,显得无比心满意足。
是,心满意足。
若未来每一次入睡都可以期待这样的苏醒,安菲微笑着想,他何止是心满意足,他简直要惶恐自己是不是透支了三生三世的幸福。
吃完羊肉泡馍,安菲和冷月爬上西安最著名的老城墙,租了辆双人自行车在夜色下的城头游荡。老城墙没有明亮路灯,只有一盏一盏泛着微弱红光的灯笼沿着青石板路轻轻晃悠,站在灯笼下可以看到远处霓虹漫天的钟鼓楼广场,却看不清身边人昏暗光线下的面容,原来离开那车水马龙,软红烟华,来到这风流散尽的汉唐故址,不过十分钟车程,足以穿越千年时光。
冷月伏在垛口上慢慢环视这被遗忘的角落,轻声问安菲,“你就是在这里写的长安月?”
“只是一点点灵感,大部分还是回去以后慢慢写的。”安菲站在她身后,回忆五年前城墙上背着吉他一个人度过的长夜,“这里十点钟就赶人了,我躲在城门楼子的墙角里,等灯笼关了,人都走了才出来,整个老城墙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头顶上的月亮,我看着它,它照着我,我就把它想象成一个姑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总是一闪一闪,有很多坏主意,可是又很善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有点怕我……我在城墙上走,她就一路跟着,我走到哪里,抬头都能看到她,乌云遮住她的时候,城墙上变得很黑很黑,我就站着,等乌云飘过去,月亮重新露出来。”他背靠着女墙,轻轻抚摸她的发丝,“有一次,大半个晚上都没有月亮,我忽然觉得很孤独,很孤独,甚至有点冲动要给你打电话。”
“我从来没接到。”冷月愣愣地回答。
“傻瓜,当然没打,那是凌晨两点多。再说就算你接了我说什么呢,说小月啊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你到哥哥身边来做一次月亮吧,这样?”
冷月轻笑,“那时候我才十七呀,你就敢胡思乱想?”
安菲也笑,“你呢?”
“我呀,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想,这个大哥哥真好看,我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冷月扮了个鬼脸,又有点害羞似地钻进安菲胸口,“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一直。”
只因为他是哥哥她是妹妹,他才把这份错位的心思缠成一股解不开的结,深深投入了山崖,没想到崖下不是荒谷,而是早已等在那儿的她。
“哪怕你是我哥哥。”她说。“幸好你是我哥哥。”
安菲捧了她的脸细细地吻,如诗人膜拜他的缪斯女神,是啊,哪怕她是他妹妹,幸好她是他妹妹。
还了自行车,准备下城墙的时候,安菲的手机响了。
“小冷先生,真对不起这么晚找你,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讲啊……”那头传来老吴伯略显焦急的声音,“云纬的人前几天到村里来划线打桩,我说环评没有通过啊,他们不理的,后生们要去政.府门口游.行,我叫他们不要去,他们说公安局批过了,可是我还不放心啊,云纬不是你家里的公司吗,你能不能劝他们先回去啊?”
安菲看到冷月微变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凝重。
“老吴伯你别着急,我马上派人过去,你知道云纬都有谁在湾塘?”
“我不认识,他们说只负责做图纸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前几天来过一个陈女士好像是你们家的人。小冷先生,湾塘真的不能建那个劈叉项目啊……”
安菲费了一点劲才安抚了老吴伯,放下电话,他只能对冷月说抱歉,“我不能陪你回北京了,这件事太敏感,证监会的确认函还在路上,我得亲自去一趟宁波。”
冷月按住他的手,“我回厦门。”
“你回厦门干什么,老爸在那你别添乱。”
“我什么时候给你添过乱?”冷月一扬眉,“PX项目四叔一手把控,老爸还没咱俩知道的多,也不可能像我一样不干别的就盯着四叔。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现在就去改机票。”
如果可以,安菲多希望她不曾离开西安。这座承载了太多美好回忆的城市,此后整整六年,他都不敢再去。
安菲到湾塘的时候,顺风、棉海、三合三个自然村的维.权负责人都不在家,手机也不通,很明显是有意不让人找到,而从村民那里打听到的路线,标.语,甚至携带物品,都更加深了安菲的担忧——这场请.愿怎么看都不太可能事先经“有关部门”申报获批过,一旦变成民众哗.变,就算中石化、省政府能承受,能处理,处在IPO关键时期,项目投资方中势力又最弱的云纬,后果也将不堪设想。
“四叔,这边的事态接近失控,我要求绿农立即宣布退出镇洋PX项目。”他打电话给远在香港冷瀚方,得到的却只是四个字的答复,“我不同意。”
“你明知道镇洋的局面已经无法收拾了!”
“你太小看咱们的人民警察了,小菲。”冷瀚方在电话那头笑道,“你都能得到风声,你以为宁波市政府,镇洋镇政府会不知道?你既然到湾塘了就自己小心点,别跟那些渔民走太近,当心警察逮捕他们连你一起抓进去。”
“我的安危不用您操心,绿农和中石化的违约条款我知道,绿农和陈勋名下那些公司的账务往来我也清楚,你要转移资产是你的自由,召开董事会直接罢免你是我的权利,四叔,你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拿不到云纬,连绿农也保不住。”
“哈哈,小菲,这半年原来你也没闲着,只可惜你查也没用,开董事会更没用,环保风险和维.稳风险早就跟股东详细解释过,过半数同意的表决结果,你拿什么让他们回心转意?绿农和陈勋的账务往来?别忘了,陈勋代表的是省政府,你猜那帮老头子看到这些报表是高兴还是伤心?”
安菲深吸一口气,“四叔,现在已经不是国家想征地就征地,政府想建什么就建什么的年代,你搬出国资委都没用,环评造假已经人尽皆知,北京媒体集体南下,连外.媒都来了,维.稳风险,谁给你解释过,你真知道现在镇洋的情况到了什么地步吗?云纬难道没有你的一份,陈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执迷不悟?!”
“我和陈勋之间的事,不用你管。董事会把绿农交给我,我就有决定权,你要么回厦门做你的太子爷,要么回北京当你的诸侯王,镇洋我劝你不要呆了,那边民风彪悍你比我更清楚,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在绿农的地盘上出事我可担待不起。”
“你在威胁我?”
冷瀚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小菲,我好歹是你叔叔,我们可以争得头破血流,但我不希望争到你死我活。”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安菲放下电话,转身将一封邮件发了出去。
“小月,”他拨通妹妹的电话,“我已经要求云纬控股紧急叫停绿农对PX的投资并罢免冷瀚方,这件事我跟爷爷爸爸都多次沟通过,他们一直不肯用激烈手段,但明天宁波市区发生的事可能会让他们改变主意,我明天必须代表云纬留在这里,你盯着他们,如果四叔和他们谈过什么,第一时间打听消息,通知我,明白吗?”
“你对董事会的表决结果有多大把握?”冷月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
“把握很大,你不记得之前股份改制的结果了?爷爷爸爸和三叔加起来就接近半数了,何况小股东的那32%有一部分我也做过工作。”
“好,我会时刻注意。”冷月压低了声音,“哥,明天宁波市区会有什么事?你会不会有危险?”
她的直觉一向灵敏,安菲对着电话笑了笑,试图宽慰她听起来有些紧张的情绪,“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么会有危险?”
冷月犹自不放心,“你,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少出头露面……”缓了口气又说,“无论PX项目最后怎么样,云纬IPO怎么样,哥,那都是身外之物,你自己最重要。”
“我明白,放心。”
“我在厦门等你。”
这是2004年7月初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安菲放下电话,处理完工作就睡下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未来的24小时,将会改写这个家族多少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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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小修股权数据,不然和后文对不上了……
虐前最后的甜蜜,作者郑重推荐陕西历史博物馆,值得一去再去。
其实有时候,我们怀念一个城市,只是在怀念曾和他一起走过的大街小巷,一起看过的市景风物,一起度过的平淡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