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妾表

　　平西王府出事了。
　　王爷成亲前三天，他唯一那一个小妾，跑了。
　　其实这本来算不得很大的事情，离了谁，日头不是一样东升西落？
　　但是王爷急了，王爷的亲不成了。王府挂着满府的红，新郎官却不见了。
　　朝廷震动。
　　对外，王爷称病。什么病呢？王爷随口说的一句话让人喷血三升：隐疾。
　　这个隐疾，很是耐人寻味。没有人理解平西王这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了出去找一个丢失的小妾，竟然要把这种屎盆子毫不犹豫往自己头上一扣。这不对，朝廷上下都觉得，这绝对不对。
　　有隐疾，就不能成亲？没有这样的事情。娶回来，可以供着。王爷的事情谁敢过问？
　　所以这话就意味深长了，有隐疾，不敢娶妻，是说夫人娘家势大，招惹不起，还是说平西王府出了内鬼，内线众多，有了隐疾瞒不住，还不如自己说出来好些？他一个王爷，家里的事情都不放心，这满朝文武，哪个安稳？天下都在皇帝掌心。
　　那个小皇帝，大家都是眼看着长大的，现在退了胎毛，爪牙露出来了。
　　平西王这是悟了。急流勇退，不能功高盖主。有隐疾，没子嗣，便构不成威胁。夫人娘家有势力，便也不娶了，省得皇上当他做心腹大患。
　　这隐疾二字，高，实在是高。
　　平西王还未回府，女方便把婚书退了回来，并且火速定了一门寒门登科的穷进士，他原定的岳丈整整三天没睡好觉，一想到皇上有可能拿自己家下刀，里衣次次湿透。得罪平西王，和触犯龙颜，哪个严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王府的管家则是把里里外外的下人盘查了个通透，阖府上下人人自危，一旦被查出是内鬼，没有罪名，人直接就消失不见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笑道：“这歪才，这么快就猜出朕要拿他开刀了，隐疾，亏他想得出来！”
　　但是这一切，平西王都不知情。
　　事实上平西王很忙很焦躁。
　　初晴跑了。
　　留下一封信，然后跑了。
　　初晴是平西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遇到的犯官之女，很有一些才华，但是看到那篇文采飞扬的出妾表，平西王是真的差一点气炸肺。
　　“初晴本为犯官之女，阖家流放于戈壁之间，终生为奴婢，不得更为良藉。一朝为王爷所重，得以侍奉左右，恩荣甚厚；初晴心怀忐忑，恐服侍不周。幸不辱命，未招王爷厌恶，至于常有赏赐；父母兄弟，衣食亦得饱足。王爷之恩泽如春回大地，其暖乎，其深乎，其广乎！妾宠命优渥，每念之，恨不能衔环结草，不知何以为报。
　　然妾闻之，正妃侧妃，将悉数进门；妾之为妾，徒招憎恨。王妃贤惠，妾不曾有疑义；然以王爷之风度，王妃必爱之深深。爱之深，岂容他人！
　　妾之命贱，死也不足可惜；然王爷新婚，血光毕竟不吉。妾思之，不若离去；青灯古佛，祈愿王爷阖家和顺。妾思王爷，心必不纯；然佛祖宽怀，定感妾之苦心。
　　逃脱奴婢之下场，须臾杖毙；王爷若存零星之生念，千万勿寻。
　　情思切切，惟愿深深。闻君安好，天霁我心。”
　　平西王瑞阳挑中初晴做妾，看重的就是她那份不卑不亢。他对她好，她知道称谢；对她不好，也从来没有怨言。给了赏赐，从来不挑越制的；太贵重的拿回去，不曾带着显摆，也不曾偷偷运出了王府卖钱。问一句，答一句，都是实话；但是实话她总能说得好听，不招人讨厌。避子汤每次送来，都是仰脖干了一滴不剩；对瑞阳有求必应，只要身上方便。
　　瑞阳很满意，他觉得初晴不错，知道进退。
　　本来他没打算只纳一个妾，但是这个初晴，宴饮的时候叫出来随时可以露两手才艺，平时在屋里也不打扮得妖妖道道想方设法争宠招人烦，看着养眼睡着还舒服，看过了她，再去看别的女人，忽然就入不了眼。
　　瑞阳甚至想，以后娶了正妃侧妃，就把初晴放在偏远的听涛阁，自己偶尔去正妃侧妃那里为子嗣这件大事贡献一下力量，然后平时就歇在初晴这里就好。
　　他美滋滋想象初晴感恩戴德的样子，看，他对她多好！
　　她一个犯官之女，能给王爷做妾，简直是天大的荣耀，日后正妃有了嫡子，停了她的避子汤，生下一男半女，他就提拔她做侧妃。御史们爱说什么他不管！天下之大，没有他平西王做不成的事！
　　瑞阳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都是美好的声音。
　　可是这个装温顺的女人，她跑了！
　　他安慰自己，初晴定然是还不知道自己的打算，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准备给她做侧妃的机会，不然她怎么会跑！这样的恩荣，她怎么舍得跑！
　　可是这些天怎么找都没找到，瑞阳想了很多。他去查了初晴的父亲。初良是个有名的清官，因得罪了冠军侯，被判了全家发配西北。自己要纳初晴为妾的时候，初晴是毫不犹豫就应了，但是初良的眼睛里，有太浓的愤恨。
　　他不喜欢这个倔老头，所以虽然纳了初晴做妾，却也并没管他，又不是他正经岳丈，理他作甚，更何况那些牢头最是见风使舵的人，知道他女儿嫁给了平西王，必然不会太为难他们。
　　谁知道再去查，结果却是，死了。
　　流放途中，积劳成疾，拖到后来，就那么就死了。
　　大夫说，两颗人参就能救回来，两颗而已。但是他们全家至死没有来平西王府哭过一次穷打过一次秋风。病到最后的时候，初晴的娘亲说，就去王府找晴儿要点银子吧，她再怎么不得宠，一百两二百两还拿不出来么，我们生养她一场，她怎么舍得看自己的亲爹就这么就死了。初良却说，若不是为了咱们全家，晴儿怎么会嫁与别人做妾？那些大人物，怎么会把她一个小小犯官之女当回事，此番要是变卖了首饰接济娘家，平西王定然更是看她不起。况且平西王素有凶名，手腕狠辣，若是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王府的财物运出去，晴儿在那里，如何立足，王府之大，何曾有过她一个小小犯官之女，立锥之地。
　　瑞阳很生气，这个倔老头子就是不讨喜，难道他不知道任凭自己唯一一个妾室的爹爹因为没钱买药生生死了，他平西王有多丢脸？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臭清高！开口要点钱会死吗！他什么时候缺过他们那一百两二百两？
　　然后他把桌子一拍：“初晴的爹爹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下人小心翼翼答道：“王爷说过，那一家犯官，又不是您的正经亲戚，他们的事情别来烦您。”
　　瑞阳一盏茶砸上去，正砸在小厮脑袋上：“猪脑子！我是说没事别来烦我，人都死了，还算没事？你难道不知道初晴是本王心尖尖上的人？”
　　小厮顶着流血不止的脑袋，说：“小的愚钝。”
　　瑞阳骂道：“滚！”
　　小厮依旧小心翼翼，倒退出了门。
　　瑞阳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一句什么样的话。
　　初晴，是本王心尖尖上的人。
　　这句话，是魔咒。
　　本是无心之语，忽而绕梁不绝。
　　瑞阳更加愤怒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初晴。
　　而初晴呢。她写了一篇冠冕堂皇甚至于文采飞扬的出妾表，话里句句真切，但是实际上呢。她为了自己家人不受带累才嫁给自己，现在她爹爹死了，娘也殉情了，哥哥转眼就趁夜跑去了西昌国，她没有牵挂了，就跑了。
　　他万分怜惜，换不来她一点真心。
　　瑞阳觉得自己被耍了，怒火熊熊燃烧。
　　等找到了那个可恨的女人，他要把她按在床上折腾三天三夜才解气！
　　到时候找御医来，调好了她的身子，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看她大着肚子还怎么跑！生完一个立刻再让她怀上！让她跑无可跑！
　　瑞阳忽然发现自己想到的方法甚好，又泻火来又解气，连子嗣的事情都解决了。
　　嫡子什么的，都先一边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个初晴。谁有闲心和不相干的女人生孩子！
　　平西王爷瑞阳，想到此处，豪情万丈，心情大好，那种天下尽在掌握的感觉，又回来了。
　　然而现实是惨淡的，全国上下的尼姑庵都搜遍了，没有。
　　他不信。这当今天下，没有他平西王办不成的事。
　　手下小心地暗示，也许初晴没在尼姑庵。
　　瑞阳立刻说：“不可能。她知道本王的性情，她是本王的女人，若是跟了别人，那个人绝对难逃一死。她不爱带累人。”
　　不知哪个多嘴的小厮脱口而出：“要是她和那人有仇呢？”
　　然后看见王爷的目光，把嘴一捂，一张脸吓得煞白煞白。
　　破天荒的，瑞阳没有发作。他直接去查了冠军侯府。
　　底下所有下人吓得魂不附体，个个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初晴真的在冠军侯府。如果初晴真的和别人有了什么。
　　没人敢想象。
　　那将是，怎样的灾难。
　　冠军侯府里面没有。
　　这是个好消息，也算不上多么好。
　　因为初晴还没找到。只要初晴还没找到，阖府上下，就依旧得提心吊胆。
　　王爷的脾气，越发的好了。
　　比越发的坏了，还可怕。
　　他不曾发出来的脾气，若是攒在了一处，发出来，还不掀了这天地？
　　这个初晴，怎的这样不要命！
　　一遍没搜到，属下暗示，是不是，再搜一遍。瑞阳忽的意识到，这话里有些什么别的意思。他状似不经意问道，该从哪里开始？对方小心答道：“要不，就西郊的念慈庵吧。”
　　念慈庵的景色不错，庵堂外面，种有大片的海棠，海棠花开了，四处飘香，游人如织。
　　瑞阳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个小厮前去。他有种预感，初晴就在里面，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手下明明看见了她却不敢前来汇报。
　　难道这念慈庵，是个藏污纳垢之所，明面里的尼姑庵，暗地里的娼馆？
　　一念及此，瑞阳的胸中立刻窜起了一股无名火。如果有人胆敢碰她一个指头，他必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刚到了门口就碰了钉子，住持说，虽说佛祖面前只有比丘僧和比丘尼，并无男女之分，然修行之人，毕竟尚未得道，男子进入尼姑庵，毕竟不利于尼姑们的清誉。
　　竟如此端正？
　　瑞阳更加着急和好奇，便没了耐心，直接亮出身份，要求进去。主持的脸气得煞白，却只得让开。瑞阳忽然想到了初晴的爹爹初良。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初晴这般，就爱与这样的臭清高为伍。
　　瑞阳大踏步走进去，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搜的那一次，搜寻的范围，是带发修行的女弟子。
　　手下来汇报的时候说，带发修行的女弟子里面，不曾有初晴。
　　瑞阳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声，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们都看见了初晴，可是没有人敢走上来告诉他，初晴已经剃了度。
　　以他的脾气，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必定是一脚踹上去。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力气重，这一脚踹上去，骨断筋折都是轻的。属下也都有妻小，这一脚，他们都受不住。
　　瑞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脾气，多么恶劣。
　　对初晴，他算是好的了吧。可是依旧如猴耍孩子一般，高兴了就是甜枣，不高兴了就是大巴掌。
　　初晴不曾越矩，不曾放肆，是知进退，又何尝不是知道，他的疼爱，有多苍白。带着施舍，带着对宠物一般的戏耍，一次次的试探，把越制花样的首饰放在盒子里给她选，一朝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她爹爹大病无钱医，独自在房里弹了一夜的琴，流了一夜的泪，却不曾去和他说半句。一百两银子，他给她的首饰，随便卖了哪一件，不值十个二十个一百两？
　　她是知道，但她更知道，那价值十个二十个一百两的首饰，何曾真的属于自己。
　　那一幅一幅的丹凤朝阳，绣在别人的嫁衣上。
　　那一碗一碗的避子汤，凉透了她的心。
　　初晴，是多么清绝孤傲的女子，听她的琴音，就知道。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由得一个便宜王妃跑到自己面前来，立规矩。
　　爱之深，岂容他人。
　　瑞阳爱得理直气壮，谁敢碰初晴一个指头，碎尸万段。
　　可是他却觉得初晴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应该贤惠。
　　他何曾给过初晴爱自己的机会？
　　瑞阳看到，庵堂后院，一个清瘦的尼姑，正在扫地，这时节恰逢海棠花开，遍地的落花，扫帚划过，花瓣在青石板上磨碎，零落成泥，道道红痕犹如泣血。
　　那样单薄的人儿，拿着那样大的扫帚，看得人心里揪揪的疼。她宁可如此，也不愿意再留在自己府里。
　　初晴扫着扫着，忽然挪不动扫帚，抬头一看，瑞阳抓住了扫帚另一头，说：“莫扫了，花瓣碎了。”
　　初晴说：“源于尘土，归于尘土，如是我闻，万象皆空。”
　　瑞阳说：“初晴。”
　　初晴说：“此处没有初晴，贫尼法号定安。”
　　瑞阳说：“你随我走吧，我不娶她们了，我娶你，做正妃，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回去让太医给你养好身子，你给我生孩子。你生的孩子是嫡子，以后继承王位。我再不蛮横，我好好待你。”
　　初晴却说：“施主孟浪了，贫尼乃方外之人，不理世俗之事。”
　　瑞阳说：“我爱你。”
　　初晴愣了。
　　瑞阳说：“爱之深，岂容他人。我懂了。我爱你，我容不得别人碰你。我要娶别人，你也生气了罢？你就算当初不生气，现在也赶快生气。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你一定要出气。出了气，和我回去。我去整死威远侯，给你家里平反。我八抬大轿娶你进门。我今后若是多看别人一眼，你就要骂我，不骂我我就怕了。你不骂我，就是不爱我。不爱我，就要走。你走了，我的天塌了。我会死的。”
　　初晴忽然觉得眼泪模糊了视线，已经再睁不开双眼。
　　瑞阳说：“你爹的事情，是我错了，我若是对你好一点，你便不至于不敢拿钱去接济。我去他灵堂前面跪着，跪到青烟直上，跪到他原谅我为止。”
　　初晴忽然蹲在了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三日后，平西王瑞阳携妾回府。回去之后才知道，他有隐疾的传言已经妇孺皆知。
　　换做是他从前的脾气，必定一盏茶砸过去，骂道：猪脑子，本王说的是眼疾！隐疾，隐疾个头！
　　而今，他忽然摸摸下巴，笑道，隐疾么，隐疾不错。
　　皇帝请他去喝茶，他知道其实就是好奇隐疾的事情。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答道：“臣确实有些隐疾，只对家中侍妾初晴有感，换了其他女人，金枪不立。”
　　皇帝深感奇怪，而他一本正经：“真的。”
　　皇帝不信，说自己那里有助兴的神药，刚说了个开头，瑞阳就说：“皇上，有的话，臣也是不说第二遍的。”
　　皇帝的脸色不好看，他才该是说上句的那个，这个瑞阳，仗着手里的兵权，无法无天了。
　　瑞阳说：“臣有隐疾，只对初晴有感，若是不能娶初晴为正妃，便定然没有嫡子。子嗣是大事。只要平反了初氏，迎娶了初晴，臣别无所求，愿交出兵权，解甲归田，回到封地。”
　　三日后，御林军将威远侯府抄了家。三月后，瑞阳迎娶了初晴，大婚之后，启程回了封地。
　　路上，初晴问瑞阳，你没想过当皇帝么？这兵权，说交就交出去了。
　　瑞阳说，当然想过，皇帝小儿哪里比我强？后来听你一说，爱之深，岂容他人。而皇帝有后宫三千。三千个，都容着别人。三千个，一个都不爱他。我不想那么悲哀，我想有人爱我，我想你爱我。

《出妾表》
心血来潮小短篇，一个不懂爱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学会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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