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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话 尾声下(End)
「芬妮的女儿后来认班长当干妈,毕竟班长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那孩子寄信过来说……她干妈上个月过世了,说很谢谢我的照顾。」
竟陵也跟着安静下来,桌上泡面冒着蒸气,颙衍的手搁在那些信纸上。竟陵在桌边的电视柜上看到整排的相框,都是颙衍过去的学生拍的照片。
竟陵看最左边的一张,女生班的学生们穿着高中的毕业长袍,手上拿着毕业证书,齐齐把手上的帽子抛高欢呼。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就是一脸不情愿,但身影清晰得让人无法忽略的归如高中教师。
旁边的一张竟陵也认得,那是知诚和颙衍的合照,只见照片里的知诚穿着道服,手上拿着像是奖状一类的事物。那是知诚在青年自由搏击大赛中获胜,颙衍去观赛时,和知诚一起拍下的。
那次竟陵也有去,这张照片就是他拍的。他还半推半就地和那个曾经的少年切磋了一下,结果当然是他这不会老的妖神大获全胜,把二十六岁的知诚打趴在地上。
但知诚却很开心,竟陵记得他笑着对自己说:谢谢,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竟陵不得不说这少年机运真的很好。经历这许多磨难,却能平安无事地在归如成长,后来知诚选择留在归如,他在镇上的货运公司找了工作,除了当司机之外,也照顾父亲留下的观音庙。
竟陵也听说他妹妹继任了庙祝,听说十分灵验,那间观音庙也因此香火鼎盛,现在已成了归如首屈一指的观光景点。
再往旁边一张,是两个人的结婚照。左首那个是异色瞳的少女,她穿着婚纱,笑得灿烂至极,而右首的人正是西装笔挺的知诚。
这两个人的结合竟陵也十分讶异,虽说是将近七、八十年前的事情,竟陵也仍然记得,参加完学生婚礼后的颙衍,回到土地庙来时,把头伏在他肩头止不住泪的身影。
婚纱照旁是另一个女子的照片,女子穿着套装,戴着厚重的黑色瓶底眼镜,看上去比竟陵记忆中成熟许多。那是桃惜考上教师资格,就任归如高中新任教师的照片,而他一生的好友,当时应该还是新婚妻子的芬妮就站在他身旁,为了好友的成就笑靥如花。
竟陵在这个新任老师的脸上看到一丝淡淡的笑容。虽然这笑容是带着某种了悟的,但竟陵确实从中感觉到幸福。
茶几上还有许多照片,芬妮和知诚生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孩子认桃惜当干娘、还有麦丹拿了归如筋肉人大赛冠军、时守庄的外婆一百二十岁喜丧的饯别酒会、春花老师在年约五十岁时宣布退休结婚、当时学校为他办了盛大庆祝会的照片……
而随着照片往后,里头那些熟悉的脸孔也渐渐变得成熟,变得衰老而陌生。而在那所有的照片后,是张颙衍的独照。
竟陵记得那是芬妮过世时的照片。桃惜寄了讣文过来,邀请当时已隐居的颙衍去参加芬妮的告别式。
颙衍还不太敢现身在学生面前,怕会被当面指称是妖怪。只有知情的几个学生,包括知诚和桃惜在内,坐在芬妮的灵堂前,颙衍便对着两个已白发皤皤的学生,还有芬妮两个儿女,聊了整整一夜。照片就是在当初拍下的。
知诚的讣文也传来的那天开始,颙衍便不再拍照了。也因此那些照片便到此为止,彷佛代表着这位福德正神终结的、属于普通人类的一世。
竟陵曾经在一次欢好过后问过他,是不是后悔接下神格精守这件事。
当时颙衍并没有回答他,但竟陵明白,这个福德正神打从出生开始,就渴望做一个普通人,只是造化弄人。但竟陵也明白,会让颙衍放弃这个渴望一生的想法的,没有别的,正是现在躺在隔壁房间那个男人。
「尚大哥他……最近还好吗?」竟陵问道。
泡面仍然冒着烟,但颙衍却没有打开他的意思。他「嗯」了一声。
「没什么变化,他睡得可熟了,还会流口水,恶心死了。我最近才刚洗了他的被单,喏,就是晒在外面那些。」
竟陵看着颙衍的表情,他微垂下头,似乎在闪避他的视线。
「如果尚大哥永远不醒来,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守着他吗,衍?」
竟陵故意问道,看见福德正神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啊,只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总不成找个垃圾袋把他装进去。」
对于尚融和颙衍之间的事情,竟陵曾一度难以释怀。甚至期望过尚融就这样沉睡下去,如此一来他就有很多时间,福德正神十年无法爱上他,二十年总是可以的,再不成三十年也行,反正现在他们一个神格者、一个妖神,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但随着时间经过,看着颙衍一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间庙里,竟陵从心情矛盾,到后来有时会陪着颙衍一起坐在床边,边嗑瓜子边陪颙衍呆望着那张永远不会清醒的脸。
最近竟陵看着那个常因为腰疼,在土地庙里弯着身体散步的背影,忽然开始希望,这双眼睛可以早点睁开来,和他所爱的男人再见一次面。
思及此,竟陵咳了一声。
「那个……其实今天除了我以外,还有个故人也来看你,衍。」
「故人?我哪还有什么故人,现在连班长也过世了,那三个家伙都是寿终正寝,命好到不行,连他们都死了,我在阳世还能有什么故人?」颙衍一脸狐疑。
竟陵神秘地一转眼珠,望向土地庙外。
「忌离,你可以出来了,抱歉让你久等啦!衍胆子小,我怕吓到他腰又闪了。」
安斗灯下缓缓走出一个人。颙衍不禁瞪大眼睛,眼前的人如他记忆中般,有头流水般的长发,身上仍旧穿着他熟悉的蔺草色袍子,只是多了些玉件配饰,显得比记忆中更加优雅雍容。
但真正令颙衍说不出话的是气场。印象中这个男人,是一天到晚洗澡,没事只会待在阳台上发呆的傻子。
但如今出现在颙衍眼前的,却是个男人。颙衍很难形容那种感觉,虽说脸孔和身形没有多大变化,表情也依然晃神,但颙衍不用多加确认便认得出来,这人正是西海主的亲胞弟,现在网络上热烈讨论的水族新摄政王。
「忌离……?」
颙衍连嘴巴都张大了,但他很快回头瞪着竟陵。
「你诱拐西海王储到我庙里?!你想这间庙再被拆了吗?」
「谁诱拐他啊!他也不是我能诱拐的了的好吗?」
竟陵不满地嘟起嘴,忌离难得有几分局促,犹豫半晌,才缓步踏入安斗灯的照射范围内。
「是忌离自己愿意来的,虽然是跷班来的没错啦。但他说,想看看那个人。」
竟陵说,空气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想看看尚大哥,衍。」
忌离在放着泡面的桌子前站定,颙衍看着眼前这只和破旧土地庙画风不太相符的云螭,百年不见,难免有些生疏,而且他和忌离在土地庙时就不算太熟,顿时有些局促。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神看到许多过往,那些几乎已被遗忘的、无法挽回的,以及还残存在某些人心底的,属于那个秉烛夜的故事。
颙衍咳了一声,彷佛要化解些什么。
「要看可以啊,只是那家伙的睡相不太好,我怕你看完之后对他英明神武的形象会破灭掉……忌离。」
他唤了云螭旧时的名字,看忌离神色明显稍缓。
「尚哥睡相是真的不太好,上次我去看他,他还踢被子,整个人从床上睡到床下。」
竟陵附和地说道。忌离忍不住露出微笑,颙衍看得一呆,那瞬间有什么横在他与颙衍之间事物,随着百年的光阴,一并消融了。
「没关系。」忌离说:「我想见尚……请让我见他一面。」
颙衍把泡面的盖子打开,避免面泡烂了。他领着竟陵和忌离,走入归如土地庙唯一的房间内,伸手开了灯。
竟陵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走近这个房间。只见房间的摆设相当简单,除了墙上的窗户,就只剩房间中央的一张竹床,竹床上铺着深蓝色的被单,旁边的竹架上放着盥洗用的陶制水盆。除此之外什么摆设也没有,简单得让人肃然起敬。
而就在那张竹床中央,仰躺着一个男人。男人身上仍旧穿着花衬衫,下身套着牛仔裤,夹拖已然脱去,衬衫显然被人细心打理过,还定期更换,干净如新。
忌离缓缓瞠大双目。只见男人面目如旧,睡眠似乎一点也不以响他的体格,那身如记忆中一般厚实的身躯躺得笔直,头枕在枕头上,睡得极沉。
男人的手搁在胸口上。他双目紧闭,只听得见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彷佛好梦正酣。好像真的只是白昼里累了,进来内室里假寐个五分钟之类的。谁也不会想到这男人已然沉睡了近百年。
「他……平常睡相是真的不太好。可能今天知道你要来,有睡得比较正常一点。」
颙衍像是要圆场似的,对忌离解释道。竟陵看忌离在房间门口止步,那双微带水蓝的眸子看着竹床上的睡美男。他神色镇定,但指尖却已微微发颤。
竟陵听他深吸口气。
「尚。」
他唤了一声。
「尚,我是离……我来了,来看你了。」
忌离微微提高声量,但床上的男人只是浅浅吐着鼻息,双眼依然紧闭着,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颙衍看了这只水族现在最位高权重的妖神一眼,像是了解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前面五十年满常做这件事的,我还试着对他骂脏话,还说他是花心玉米笋、不举王子还有智商低的卷毛狗什么的都骂过。不过都没有用就是了,我还怀疑他听不听得见。」
忌离没有响应颙衍,只是仍旧凝视着床上男人的脸孔。他站立良久,竟陵看他捏了下右手手心,又松开,半晌竟缓步走近尚融。
颙衍一瞬间像要阻止他,但终究什么也没做,任由这只云螭伏到尚融身上。忌离双手撑在尚融身侧,内室的光影一暗,忌离低下身,给了神兽一个浅浅的吻。
忌离一吻即毕,缓缓起了身。竟陵望向尚融,只见他仍旧是呼呼大睡,一点清醒的迹象也没有。
这下室内的气氛有些僵滞,一人一鸟都不知该怎么宽慰这位水族摄政王。颙衍张开口,想说些什么话来圆场,但忌离很快朝门口的方向退了两步。
「……嗯,我见完了。」
颙衍见忌离背过身,把脸孔掩藏在阴影里。「……谢谢你,福德正神,再见。」
竟陵看那只云螭快步离开房间,他扯开身上的斗蓬,竟似要就此化形离去。竟陵多少知道他的心情,再怎么说,以这两人那些复杂的情感,如果今天昏迷的是颙衍,竟陵也会希望自己就是唤醒颙衍的那个人,就像王子吻醒睡美人那样。
但可惜现实总不如童话故事。竟陵暗忖若是他做了同样的事,也会失望到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啊……等一下,你好不容易才从西海过来,那里远得要命不是吗?不坐一下再走?那个……独居老人也是很寂寞的,你知道。」
颙衍多少也感知到云螭的挫败,他一比桌上的那碗泡面。
「我泡了泡面,要帮你另外再泡一碗吗?啊,还是上次竟陵带来的蜂蜜蛋糕?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就是了。」
忌离停下脚步,似乎有所犹豫,背对着颙衍没有说话,颙衍还想着要不要把蛋糕拿出来引诱他留下来。但这时站在房门口的竟陵却轻呼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
「衍……!衍!还有忌离!你们快点过来!!」
竟陵嗓音沙哑,到后面近乎嘶吼。颙衍心中一动,隐约有了预感,他发觉自己的指尖也颤抖起来,也不管忌离如何了,拔腿便冲回房里。
只见尚融还躺在竹床上。那双被颙衍搁在气海上的手,却蓦地抽动了一、两下,颙衍瞪大眼睛,由于守着这个不会动的人太久,颙衍几乎无法判断,这个动静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自己期望太过下的错觉。
好在有人和他一起确认。忌离也奔到颙衍身后,只见尚融先是动了指尖,跟着那张轮阔深邃的脸像是感知到什么般,皱了下眉头。
男人吐了口深息。那双闭了百年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竟陵抿住唇,避免自己尖叫出声。颙衍一手还扶着门框,看着男人先是扶着后脑杓,摇摇晃晃地竹床上直起身。他似乎还有点起床气,眉头皱了好一阵子,才看见守在他床前那些一脸呆滞的人们。
「小衍……?」
尚融出了声,嗓子因为百年没使用而显得沙哑。
「还有竟陵……还有离?唔……发生什么事了吗?……头好痛……」
竟陵和忌离都没接他的话,竟陵看忌离紧握着手心,像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连脚步都无法移动。而他也被冲击得无法言语,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如梦境般的一幕。
先说话的是颙衍,他看了还懵懂的男人良久,良久、良久,终于回过了身。
「起床啦?你这觉还睡得真久,我还以为你不会醒来了咧!对了,你应该饿了吧?我刚泡了泡面,虽然我猜应该已经烂了……」
颙衍碎碎念着,竟陵看见他的唇边,拉起一丝浅浅的、带着颤抖的笑意,以及微不可见的唇形:
——欢迎回来,尚融。
—秉烛夜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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