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秉燭終章

　　「不——学长！我、我的试胆大会啊～～～～」

　　＊＊＊

　　秉烛感觉有股大力从壁丹的方向袭来，将他推往投影屏幕。投影机的光芒刺得他张不开眼，他不得不以手遮住眼睑。

　　他担心颙衍的情况，勉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颙衍和壁丹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情境却让他吃了一惊。

　　眼前是归如土地庙，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龙王庙的一切不复踪迹。

　　而且他很快查觉，这是过去的土地公庙，也就是颙寿在位时的福德正神庙，就像他先前梦境里的一样，彷佛那个梦的延续。

　　只是这回不同的是，秉烛发现他竟不是实体。他摊开双手，发觉五指竟是半透明的，他试着触摸土地庙前的树木，他的指尖穿透了坚硬的树干，竟是无法触碰任何事物，就好像在看影片一样，还是3D全景VR体验级别的。

　　他感觉背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男人跟他一样呈半透明状，头上戴着猎帽，身上穿着全套的西装，镜片下的双眼同样注视着土地庙前。

　　秉烛心中一动，每次看到这个人，秉烛胸口就彷佛有根刺，说不上痛，但就是会轻微地酸上两下。

　　他忍不住唤道：「神农长老……」

　　神农却似乎没有看见秉烛，他双手抱臂，专注地望着眼前彷佛影片中的归如土地庙，表情疲惫中带着平静。

　　秉烛看向先前梦境中的男人。归如的前土地神、天然神格者颙寿仍旧站在安斗灯前，时间已近傍晚，却已不像先前梦境时那样晴朗，天空乌云密布，彷佛山雨欲来。

　　「住持大人跟我说这些，和小衍有什么关系……？」

　　颙寿问了先前梦境中的问题。而这回颙寿面前站了旁人，秉烛的位置只看得见她的背影，那人显然是个少女，秉烛是头一次见到她，却很难形容照面当下的感觉。

　　少女有着和他一样的靛色长发，面容也与他相仿，但细微处又有许多微妙的不同。

　　别的不说，光是性别这一项，秉烛很确定自己是带把的。除此之外，少女的音容神态，与他也多有不同，但秉烛近乎直觉地知道，这人与没有记忆的他关系匪浅。

　　「小衍、颙衍……真是个好名字。是这孩子的外婆替他取的，是吗？」

　　少女说着，语气带着感伤。秉烛看年轻的颙寿挑了下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大寺住持的问题。但少女深吸口气，又开口：

　　「颙衍是……你制作出来的分身，也就是你本人的元婴，没错吧？」

　　此话一出，秉烛看见颙寿的脸色明显变了。他退了一步，右手再次在身后捏了诀，少女似乎明白他的心境，她一动也不动。

　　「你不要紧张，我不是来谴责你这件事。凡人的阳寿自有因果律规范，但你是天然神格者，又是修行之人，既是修真，本就是为了超凡入圣，天地也会以劫数相应，能不能独得此劫，全凭个人造化，原也不是神格者可以相互干涉的。」

　　少女笑了笑，但随即神色变得严肃。

　　「但是福德正神，你担心元婴的事情，会影响到你与大寺长老的交易，连带伤害到你所深爱的那位神生之兽。」

　　「因此你制作了假象，你与凡人女子成婚，并产下一子，本来你也是担忧修行不足，无法完整地制作出与自己相仿的元婴，才想在自己的血亲身上植入你的神格精守，藉此延寿，但后来不如你的意，我说的对吗？」

　　少女缓缓地说着。说到这个分上，颙寿似乎也知道瞒不住了，秉烛看他望了一眼土地庙外的墓地，似乎在确定没有其他人听到这番话，又往土地庙的方向退了一步。

　　「是又……如何？」

　　「福德正神，是一地福德最深厚之人，该地的荣辱兴衰，人畜安泰，都取决于福德正神的心性和手腕。」

　　少女嗓音平静，态度却强硬。

　　「一但福德正神有半点心术不正，所造成的危害远高于一般人，别的不说，光是那孩子出生的时守庄，那个福德正神就是个例子。」

　　颙寿凝起眉头，显然听不懂少女的话。秉烛知道少女说的是时守庄的前福德正神，也就是颙衍舅舅的事。只是眼前的事情多半发生在十多年前，当时还没人知道那个福德正神已然堕落的事情，恐怕连那个叫稽古的也刚被妖鬼取代不久。

　　「你和凡人女子时守的儿子……原本的颙衍，在怀胎九月时因死产而亡。你利用他未及消散的阳魂，结合你的精守，塑造出全新的□□，利用时守的孕胎，强行让『颙衍』以你儿子的身分出生，藉以瞒天过海。」

　　少女微闭起眼睛，似乎不忍看颙寿苍白的面容。

　　「不单如此，你担心原本『颙衍』肉胎若留着，你制作元婴的事会因此而曝光，你事后偷偷挖出『颙衍』的肉身，将之毁去。导致你妻子和义兄为『颙衍』制作的墓地成为空墓，连香火也无法受飨，到此为止我说的都对吗，福德正神？」

　　少女问道，秉烛看颙寿唇色苍白，他用手抱住上臂，偏过了头。

　　「那个……不是小衍。」颙寿尽力让自己嗓音平静，「既是死胎，尚未来到凡间，又哪里会有姓名？」

　　「对……问题就在这里。」

　　少女打断了颙寿的话，秉烛看她的神色染上一丝悲悯，「那个孩子，虽然是死胎，但他的阳魂仍然曾经存在，你随着大寺长老们修习易术多年，应当知道人的出生死亡乃是天律命定，时守既然怀胎，因果律就替那个孩子在大千世界留了个位置。」

　　少女叹了口气。

　　「但你的元婴不同，福德正神，修真本是逆天之举，元婴是超脱因果律的存在，本不该在大千世界有一席之地。」

　　「但你为了自己的私心，把原本不该存在的事物，强行取代了天律允许的生命。你侵夺那孩子的阳魂，还毁去那孩子的□□，连带因果律允诺那孩子允诺的存在，也被你的元婴占据。」

　　秉烛看少女往前走了一步，颙寿顿时如惊弓之鸟，往后退了两步。

　　「如果你留着他的□□或魂魄，或许香火飨祭，他能受到另个世界的招魂引导，就能顺着其他孤魂返回阴门。但你连他的肉身也毁去，这让天律感到困惑，他找不到这个原本应该存在的事物，被你藏到了哪里。」

　　少女盯着颙寿的眼睛。颙寿似乎还在少女这番话的冲击中，他脸色苍白。

　　「那又……如何？」

　　「因果律是极为复杂而纤细的东西，毕竟他安排了千万众生的命运，就像精密的机械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少女在颙寿面前一步站定。她仍旧毫无防备，对比颙寿的全副武装，少女连把背着的手抽出来都没有。

　　「一个小小的缺口，往往就能酿成大灾，这也是我在修行千年之后，才渐渐领略到的道理。而这个天律的缺口现在找上了归如、找上了你，福德正神颙寿。」

　　少女指向颙寿。颙寿怔了下，「你说什么……？」

　　少女微阖起眼帘，秉烛看了一直站在旁边的神农一眼。却发现神农的视线始终定在少女身上，彷佛知道接下来所有事情般，眼神中带着一丝秉烛所无法解读的哀伤。

　　「这个『缺口』，起源于你掠夺了『颙衍』的存在。」

　　少女字斟句酌地说道，「也因此那个缺口……本能地想在大千世界寻找自己的存在。他开始找寻每个大千世界生命，藉由取代他们的『存在』，来寻找自己的定位。他取代那个人，企图成为那个人。」

　　「但因为他终究是个扭曲的缺口，被取代的人往往会产生变异。一但他不满意被取代的人，他就会想办法杀死那个人，再寻找下一个牺牲品。」

　　颙寿似乎怔住了，「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吗？」

　　少女垂下眼帘，「我也很惊讶。刚开始我以为他像拟态或是寄生型的妖鬼一样，只是假装成那个人的样子，藉以欺骗世人，但后来才发现不是。说来悲哀，这个缺口是真心想要成为什么人，对他来讲什么人都好，只要有人可以认同他的存在。」

　　少女抬起头来，这回神色变得认真。

　　「但这样下去不行，他是天律扭曲下的产物，也因此他本身与天律相连。他拥有与天律同等的力量，大寺所有与因果律相连的事物，包括果律镜、包括大寺庙石，他都能够自由操控。」

　　「大寺的庙石是我亲手所设，与我的精守相连，他操控庙石，等于操控我的精守。他又刻意处处和我们作对，随着取代越来越多阳世的人，他的智识也变得丰富，该说不愧是你的『儿子』，他非常聪明，学习能力也很强。」

　　秉烛怔了下，想起壁丹历来的作为，包括在墓地里拍摄他的事情、在灵异版上发言爆料的事，也包括之前，竟陵和尚融的精守无预警就被人剥夺的事。

　　他本来以为是大寺哪个长老的作为。但现在听起来，壁丹在某种意义下，简直是无敌的，就像因果律的阴暗面一样。

　　只要壁丹愿意，毁灭这个大千世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实际上依照之前壁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前科，秉烛相信壁丹确实有这个意愿，只是手法比较迂回罢了。

　　秉烛看颙寿似乎平静下来，他捏诀的手微微颤抖，但已然神色平复。

　　「那你打算怎么做？女娲，杀了我吗……？」颙寿叫出了眼前之人的神格名。秉烛虽然隐约知道这个人的身分，但亲耳听见，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杀了你无济于事。这个『缺口』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自己在大千世界里真正的存在。在找到他真正认同的『存在』之前，他不会停手，这也是我需要小衍的理由。」

　　颙寿睁大眼睛，他似乎终于理解少女的来意。

　　「你要把小衍……你要把颙衍的肉身，交给那个怪物吗？」

　　　秉烛微微张开口，颙寿的猜测同时也令他惊讶。少女的表情有几分犹豫。

　　「具体而言我还不知道怎么做。小衍……现在的这个『颙衍』，纵使是你的元婴，但他在阳世也活了十年，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际关系，让那个缺口取代小衍，虽然有可能因此平复那个缺口，但对小衍来讲并不公平。」

　　她望着颙寿，「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小衍，这件事没有办法解决。因此请你把小衍交给我，再放任那个『缺口』胡闹下去，后果将无法收拾。」

　　颙寿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秉烛看他神色忽然一紧，原因是归如土地庙内，忽然走出一个娇小身影。包括旁观的秉烛在内，颙寿和少女都露出意外的神色。

　　「小衍……？」

　　颙寿叫出声来，秉烛看那人果然和他认识的那个颙衍有点神似，长得眉清目秀，只是小了两号。他身上穿着归如小学的制服，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边走还边揉着眼睛。

　　「爸爸、爸，发生什么事情了？外面好吵喔……」

　　颙衍边说，边缓步走近颙寿。少女却蓦地瞪大眼睛，秉烛听见她低叫一声：

　　「小心！让开！」少女近乎用吼叫的。

　　颙寿先是一呆，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归如土地神。颙寿在回头之前便压低身子，少女右手一挥，后发先至的拳袭向颙衍伸向颙寿的手，刚好击飞了颙衍本来刺向颙寿心口的锐物。

　　只听「叮」的一声，锐利的事物远远飞到一边，秉烛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把小刀，这把刀秉烛之前似乎在土地庙见过，印象中尚融常拿他来削酒瓶什么的。但他不认为有哪个正常小学生会拿刀子刺自己父亲。

　　「福德正神，结术场！」少女厉声命令道，颙寿看着抚着小脑袋瓜，摇摇晃晃从土地庙前站直的「颙衍」，似乎还没办法完全接受眼前的现实。

　　「小衍……？」颙寿盯着自己的儿子。

　　「好痛喔……爸爸。爸爸为什么要打小衍呢？爸爸……小衍好痛……」

　　小颙衍缓缓抬起头来。秉烛看见他低垂的额发下唇角微扬，语气仍然充满童真，但眼神却已变得愉悦而深沉：「而且爸爸好过分啊，竟然想把我交给别人。爸爸不是应该
　　保护我吗？因为我不在的话，爸爸会很困扰不是吗？」

　　秉烛看那个颙衍张开眼睛，缓步走近颙寿，他手无寸铁，颙寿却因此退了两步，以惊惶的神情看着像是变了个人的儿子。

　　颙衍却没有继续接近，他回过头来，看着一旁的少女。

　　「不是说要当小衍的朋友吗？好难过啊，小衍好寂寞啊，在学校里都没有朋友，回家爸爸也不理我。好不容易交了朋友，结果却是别有所图……」

　　小颙衍笑了笑。

　　「『我会保护你』，话说得这么漂亮，结果到最后重要的还是大寺、还是这个大千世界，对吗？亲爱的住持大人，如果小衍说，要用这个身体毁了大寺，你会杀了小衍吗？住持大人……女娲？」

　　他唤出了少女的神格名。少女的神情充满哀伤，但秉烛看她缓缓蹲低身躯，右拳立于胸前，竟是备战的态势。

　　「你是什么时候找上小衍的……？」

　　「住持大人真的很天真哪。」

　　小颙衍瞥了一眼颙寿。颙寿似乎还在震惊中，也没有依照少女的指示结术场。

　　「住持一直在追踪我，对吗？像只小狗一样追在我身后。但很不巧我也在找人，我原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该找谁讨回我失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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