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秉燭終章

　　秉烛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眼化为原形离去的竟陵，又回头看了眼依然被尚融护在怀抱间的颙衍，正要说些什么，土地庙却忽然震了一下。

　　有了先前的经验，土地庙众人都如惊弓之鸟。秉烛反应最快，立即便往安斗灯的方向移动。但这回土地庙只震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知诚看被围绕在中央的颙衍仰起脖子，他忽然用食指和中指捏起诀，却没有施用什么易术，只是轻轻贴在唇边。门口的安斗灯便像感应到他的精守般，在风中摇曳半晌，绽出稳定而炽热的蓝色焰花。

　　于此同时土地庙的人都感觉到，这片土地的氛围变了。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从空气间，从四面八方升起，某种阴湿而又黏腻的事物，缓缓包围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土地庙。

　　这样的感觉忌离他们都曾遭遇过，但这样强烈、令人窒息的还是第一次。

　　「七月半到了。」

　　男人的食指依旧贴在唇边，衣袂似乎受阴气所浸，在周身猎猎翻飞。

　　「鬼门，开了。」

　　＊＊＊

　　神农走进空无一人的九重。

　　「女娲……？」

　　时节正逢阳间七月十五，也就是俗称鬼门大开之日。不同地区也有不同的习俗，台湾叫作中元节，各地庙宇几乎都有普渡活动。

　　以往正统的中元普渡，要备齐三牲四果，全鸡全鱼、茶酒蔬果，以线香祭旗为祭引，鲜花新米为供头，从七月初一一路拜到鬼门关为止。

　　虽说现在阳间变化很快，现代都市繁忙，多数人没有坚实的信仰，神农知道有些都市人已经不怎么管普渡事宜，甚至连浮炉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上次他家上司还兴冲冲给他看了个网站，好像是申请账号密码再输入祖先名字就可以在在线普渡的系统，还可以占卜祖先转世成什么，让神农不禁感叹时代真的变了。

　　每年鬼月都是大寺最忙的时候，除了闭关修行者以外，每个长老几乎都会进驻以自己神格为名的庙宇，坐镇指挥普渡事宜，以免庙石因为阴气浸蚀而出什么差池。

　　阴门的另一头又被称为彼岸，故名思义，彼岸不受大寺管辖，也不在大千世界的范围。就连号称掌控阴阳两界的阎魔，也只是负责写写生死簿、管理通往阴门的钥匙罢了。

　　至于到「那一端」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连阎魔也不会知道。

　　不过因为阴门大开，阴间的『那些东西』游走阳世的缘故，土地的阴气也会跟着大盛。而妖鬼一类阴类恶物多以汲取阴气维生，也因此鬼门开意味着妖鬼势力大增，每年神农最头痛的就是有妖鬼会趁鬼门开时攻击土地庙，和福德正神算清一年的总账。

　　也因此庙破的机率也特别高。神农看着手上厚厚一迭各地土地庙回报的灾情，修补庙石是耗神又耗力的苦差事，而他的上司每年都理所当然丢给他一个人处理。

　　而且这阵子他家上司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忽然说要去各个寺牢探望被关押的囚犯，还指定要妖神。害得他只好抛下工作，加强寺牢的护卫工作，陪着他家上司从最上层的阳牢一路探到最底层的阴牢。

　　他的上司在阴牢里待了特别久。阴牢由阎魔接手管理后，关押的都是刑期超过百年，或是被判处死刑、但因为身分无法执行的妖神重囚。

　　其中有个鸟族的太鹄，神农记得他是因为无差别地灭了自己全族外加夷平了整座梧桐山，才被大寺议处死刑。他家上司特别在意这个重囚，在他的牢房待了许久。

　　当时那只太鹄被关押已超过百年。像这种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依神农的经验，很少妖神熬得过百年，何况是生性活泼冲动的鸟族。神农本来以为他过不了十年就会堕转成妖鬼，没想到他还苦苦支撑着。

　　『不要急。想恨就去恨吧、不想忘记就不要忘记吧……但是不要急，能够证明你到这个世上不是一场笑话的人，一定会出现的……』

　　他听见上司捱着那只太鹄低语。大寺关押有修行的妖神通常不用铐炼，毕竟有形的镣铐对道行高深的妖神来讲形同儿戏。这只太鹄被西王母以符文缠绕全身，以符箓遮眼、以金具封住嗓音，看不见探望他的是什么人，也无法跟他们对话。

　　但神农知道对上司来讲，即使无法说话，她也能精确知道每个人心中所想。

　　神农不确定那是否上司神格的特殊能力，对神格者而言，多少都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像神农发现自己光凭意念便能够操纵人体部位，随意制作和重组脏器，甚至制作出与真人相仿的僵尸，也是最近几百年才有的事情。

　　他记得上司的掌心搁在那只鸟妖的额上，而随着女娲的精守运行，太鹄燥动的精守也逐渐平复、安定下来。

　　神农不禁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寺牢位置要空出来，又有得等了。

　　那之后那人还一连探视了七、八个同样罪孽深重的妖神，也都做了差不多的处置。神农得承认，他永远也搞不懂他家上司的心思。虽然他合理怀疑她只是太闲了，兴之所至，想看看她家楼下都关了些什么人而已。

　　神农拿着正神庙灭庙清单走进九重深处。那个人的位置上还散落着猫耳、猫尾、女仆装、巫女服、印有神农照片的等身抱枕（某次他家上司不顾他意愿做的）等等不务正业的东西，但人却已不在那里。

　　神农戒慎地观察了一下环境，确定上司没有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他。他已经不记得多少次被少女从背后或头顶扑倒过，而且这其中有一半少女还没什么穿衣服。

　　有时候少女还会装死给他看，在头上装根假箭之类的拙劣技俩，让神农觉得为上司鞠躬尽粹牺牲修行时间的自己真是白痴。但这样投诉了几百年，现况仍然没有改变，他的上司一样胡闹，而他也一样工作多到爆表。

　　最近他也默默地感觉到，自己搞不好真的是他家上司专属的M也说不定。

　　——『你仰慕住持大人吗？』，神农脑里忽然浮现观音那句话，他忙晃晃脑袋将他驱逐出境。

　　长老们多半是天然神格者，天生就不适合在普通人类里生存。但也有不少长老在入庙享之前，有过寻常人类的一世。

　　神农自己也是如此，虽然是将近千年以前的记忆，神农连自己的伴侣长得扁还圆都模糊了（但记得是女的）。但他确实曾经喜欢上过什么人，结过婚、生过子，也曾海誓山盟要和某个人相守一辈子。

　　记得某位不是他朋友的神兽常嘲笑他是处男阿宅，但其实人世间七情六欲他都懂，也都经历过。只是他的一辈子实在太长，神农忽然想不起来，他最后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类心有所感，是什么时候。

　　喜欢……他并不讨厌他的上司，平心而论。虽然多数时候觉得他很烦，但他是出于对女娲的崇拜才进来大寺同修的。

　　虽然那种崇拜就像迷妹之于偶像一样，在接触到现实的瞬间就像玻璃一样龟裂了，但最初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还在。

　　他一边整理着心情，一边凑进上司的办公桌。却看见原本从来不摆什么正经文件的桌上，不知何时搁了张3M便利贴（网购来的）。

　　但便利贴上一个字也没有，但神农从上感觉到熟悉的精守波动，他放下手上成迭的文件，把那张纸拎了起来。

　　便利贴接触到神农指尖的瞬间，忽然燃起了淡蓝色的火焰，火焰在便利贴上镌下同色的字迹。神农知道那上面下了某种易术，只有接触到特定人的精守才会开启。他心中惊疑不定，搞不清楚他家上司弄什么玄虚。

　　然而便利贴上的留言非常简单，只有短短两行字：

　　『我要下凡一阵子，大寺就拜托你了。
　　P.S.我也有可能不会回来了，到时就麻烦你接任大寺住持惹。m(_ _)m

　　By 你可爱的猫耳上司』

　　「什……」神农盯着那张便利贴，字迹只显现了一次，就像是凐灭罪证般，在蓝焰中冉冉烧灭。

　　神农的脑袋先是一阵当机，随即朝着九重的穹顶暴走起来。

　　「开什么玩笑啊——！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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