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秉燭終章

作者:吐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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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烛终章 236



      神农微不可闻地颤了下,「妳……妳的时候到了吗?」

      青年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情喔,小神。」

      青年缓缓地说着,他将蛇身化回属于人类的双脚,神农发现他的身形也逐渐变化起来,胸前隆起,腰身变得细窄,变回他所熟悉的少女外貌。

      「小神说的对,妖确实和人类有所『不同』,但就因为那分『不同』,我们才需要他们的力量。」

      少女说着,神农发现她忽然回过首,望进他的双眸中,眼神里满是慈悲与不舍。

      「小神,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而你会坐上我的位置,成为大寺的住持。到时候,就是小神面临诀择的时候。」

      「抉择……?」少女的话让神农心脏一阵扭绞,他只能用推眼镜来掩饰。

      「该如何看待妖神们的选择。」

      少女的语言一如往常扑朔迷离。

      「同时也是,对我的未来……对我们大寺未来的,选择。」

      神农望着眼前的少女,即使和她共事将近三千多年,少女的外貌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大寺也从原本两个人相依唯命,到现在神格者一个一个被选进来,目前敬陪末座的九天玄女在一百多年前奉入大寺庙享后,已许久没有变动了。

      而少女也一直是这间大寺毋庸置疑的住持。至少形式上是,实质姑且不论。神农舒了舒批改公文批到快得五十肩的手臂,他发觉自己竟无法想象,少女有一天竟会不在这里、不在这座大寺里的光景。

      「对了,关于小神刚才提到寺牢满出来的事……」

      似乎没有察觉神农那些许的情绪,少女很快恢复往常的乐观天然,在神农面前双手合十地绽开他记忆中的笑容: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台湾各地不是有很多土地庙吗?或许我们可以把那些虽然犯了死罪、但威胁性不那么大的妖神们……」

      ***

      狍王尚嘉驾崩了。

      这消息在修行者间一传开,无论妖神、妖鬼或人类,人人都流露出震惊之色。

      狍王尚嘉,目前是大千世界里生死簿登记阳寿最长的生物,没人知道这只德高望众的兽族之王真正活了多久。多数人一在这世上呱呱坠地,狍王的名字便如雷贯耳。

      他就像是恒星一样,人们总以为在夜里抬起头,就一定能见到他。

      谁也没想过星星有一天会殒落。纵使尚嘉身体欠佳的消息,这几年在兽族里不胫而走,狍王这些年也几乎都在沉睡状态中,而他也确实安排了适当的接班人,但谁也没想到这日子来得这么快。

      狍王说走就走,半点没有预警,也半点看不出对阳世的留恋。

      这位众修行者无论识与不识,都抱持着崇敬之心的长者,亲自指定的接班人,据说竟是个低贱月鵵裔的孩子。

      而和他的父亲一样,以真神之子在修行者间大名鼎鼎的神兽尚融,据闻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驱逐出谷,和翠雨台的王座永远绝缘。

      而钩吾谷现在的国王,月鵵之子尚延,在狍王驾崩后一日内便正式发布了消息,并难得开放了一向外人止步的钩吾谷,供狍王的旧识们凭吊。

      狍王纵然形灭,但据说狍兽的生命力惊人,可以维持肉身至少一个月不腐败,也因此狍王仍旧停灵于他的故乡翠雨台,让兽族人有充份的时间追思他们的王者。

      这些消息传到归如的土地庙里,已经是狍王驾崩三天以后。正是土地庙的妖神们归如高中结束毕业旅行,重返土地庙的日子。

      传讯的人是久染,她是打电话来报讯的。那时候除了她因为寺议的事滞留在神山外,土地庙的众人都待在庙里。

      接电话的人是忌离,他表情平淡地听久染用十万火急的嗓音传达这个恶耗,久染还叫住他:

      「尚大哥呢?这件事他知道了吗?」

      忌离神情安静,好半晌才开口答:「……应该是还不知道。」

      他顿了一下,又说:「他现在,有更关心的事情。」

      久染的声音显得忧心忡忡,「是吗?听说现在妖神界很不安稳,毕竟狍王已经统治兽族超过百余年,别说兽族,水族、鸟族现在也都蠢蠢欲动。」

      「据说钩吾谷打算在鬼门开的那天为狍王举行葬礼,我怕到时候会有动乱,很可能波及到归如。唉,但现在我又走不开,久羊他不许我踏出他的视线范围一步……」

      忌离静静地听着久染的啰皂,狍王驾崩的消息,忌离其实早先也从网络上知道了,就如久染说的,整个妖神界为此闹得沸沸汤汤。

      他发现现在妖神妖鬼会使用网络的还真不少,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忌离在灵异版上看到一个已经失效的连结,PO文的人说是「处决土地公的过程」。

      虽然影片已经没有了,但下面的推文还是触目惊心:

      『那是哪里的土地神?』

      『我好像上次在Lodus里看过他,他是Lodus的员工不是吗?穿着很可爱的衬衫呢!』

      『好想认识那个土地神哪!长得很俊俏,应该不错吃。』

      但现在的尚融,不要说妖神界的动荡,连自己的父亲逝世也无心理会的理由,忌离也很清楚。一方面是故乡早已被弟弟占据,神兽因此有家归不得。

      另一个原因是,归如土地庙现在,有更大的事让他们这些戴罪服役的妖神去烦心。

      这间土地庙的主人、他们的管理人,归如的土地公颙衍,打从毕业旅行回来之后,到现在都还在昏迷当中。

      忌离对事情发生的经过并不完全清楚,那天晚上,忌离没有跟着神兽和鸟妖去墓地寻人,只待在田梗里发怔了很久。直到曙光将露,才看见本来是他枕边人的人,双手打横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从微光中十万火急地走向时守庄的方向。

      忌离直到现在,还很记得那时候的情景。那个在他眼里不可一世、彷佛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霸气地对他说着「你是不是我的伴侣,是我决定的事,不是你」的男人,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神情。

      他两手抱着怀里属于颙衍的躯体,像是捧着什么易碎品似的,俯身凝视着那张不再密布着胡渣的脸,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竟露出了无比戒慎恐惧的神情,连抱着颙衍的手都在颤抖。

      忌离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水族与生俱来的第六感,他知道那个躺在尚融怀中的男人,已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土地庙庙主。

      他对这位形同他狱卒的归如土地神,虽然从来算不上有交情,但忌离知道他是个好人,纵使有时鸡婆起来让人有种厌烦感,但忌离并不讨厌这个人。

      但看见尚融怀里,那个眉清目秀男人的瞬间,忌离便马上明白了。

      他就是那个「一」。

      他也好、那个鸡婆的土地神也好,对这个活过千年的神兽来讲,都不过是拿来排遣寂寞的过客罢了。他们都是「二点五」,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超越。

      尚融他们身后,还远远跟着那个从入夜开始就不见踪影的鸟妖。

      竟陵的状态也十分异常。尚融抱着颙衍闯进时守庄,竟陵也没有阻止,只是像木棍一样杵在庭院中,脸上的神情可以用呆滞来形容。忌离也从未看过这只一向倔强的鸟妖脸色苍白到这种地步。

      他们十万火急地将颙衍抱进时守庄,枉顾学生们的惊呼,还有那个叫秉烛的房客惊慌地追问,把颙衍像尸身一般失去生命力的身体,抱进来搁在房间的地铺上。

      那之后尚融用进了各种方法,想要唤醒地铺上的男人,又是洗身体又是包扎的,尚融还把自己的灵元死命地灌住进去,但全都徒劳无功。颙衍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来。

      而回到土地庙后情况也差不多,尚融不顾竟陵他们反对,直接把颙衍带进了他房里。

      依尚融他们的说法,颙衍体内的净莲还在运作着,虽然心脏没有在跳了,但精守并没有离体或消散,这对修行者而言,就算是活着了,至少久染是这么解释过的。

      这几天土地庙的众人从在床边围成一团,到排定次序轮流守着颙衍的身体。

      期间竟陵他们还各自到处找人求救,但大寺长老们这些天因为寺议的缘故,几乎都待在大寺里,他们拨了好几通电话给久染,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尚融本来还想立马冲到大寺去,但先前化回原形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尚融现在四肢都还有些发麻无力。倒是竟陵自告奋勇去了一趟,但被驻在山上的瑶仙挡架下来,说是寺议进行中,别说是妖神,任何长老以外的生物都不得擅入。

      这下子土地庙的人再神通广大,都只能束手无策。这几天每个人都食不知味,每天做的事就是等待他们的土地神清醒过来。

      这几天尚融几乎都待在房里,凝视着颙衍那张净白的脸,还有那双彷佛永远不会睁开的眼睛,大掌握着他的手,片刻未离。

      忌离几次送饭来给他,尚融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好像深怕一放手、一移开视线,眼前这个好不容易回来的人,又会从他面前消失无踪。

      秉烛曾一度来向忌离询问事情的经过。忌离看着尚融的房间里头,那个躺在从前他位置上的男人,回答非常简略。

      「他回来了。」忌离只说。

      「回来了,谁?」秉烛问。

      忌离微微闭了下眼睛,苍白如脂玉的五指竟些微颤抖着。

      「他回来了,那个人。」他说。

      自从颙衍回来后,秉烛也变得有点怪异。原本最关心颙衍的人就是秉烛了,本来以为发生这种事,秉烛更应该寸步不离地跟在颙衍身边。

      但秉烛非但没有担起土地庙良心番的职责,这几天甚至没踏进尚融房里一步,还经常无故外出。昨天晚上是轮秉烛守夜,秉烛却整夜消失不见,到天明时,忌离才偶然瞥见他站在土地庙后的墓地里,仰头看着远方初露的曙光,久久没有言语。

      有次忌离看见他站在长廊上,远远望着躺平在床上的颙衍。

      从花莲回来后,另一个让忌离不解的一点,是颙衍那张脸。颙衍的胡子被剃掉了,头发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听竟陵他们说,这是出自妖鬼的手笔。

      门面修理干净的颙衍,整个人看起来像年轻了十岁,像个初出矛卢的大学生一样清纯,即使在昏迷中,也有某种勾人心魄的力量。

      忌离发现秉烛站在门口,也没有出声打招呼,只是用一种茫然中带着彷徨的眼神,盯着床榻上那张清秀的脸庞。看秉烛的神情,竟像是有带着恐惧一般。

      但忌离不懂他在害怕什么。真要比较的话,颙衍原本那副尊容还比较让人害怕。

      而秉烛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忌离看他回到房里,在颙衍曾经打地铺睡过的地板上打坐了一整夜。

      导师纵然昏迷不醒,学校的活动还是得进行。

      颙衍昏迷的事,对外宣称是在毕业旅行得了重感冒,要入院休养,而且为了养病,谢绝所有学生的探访,这才止了女生班上学生络驿不绝的探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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