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1】
　　这是一个雪的世界。
　　山路并不好走，我得时刻看着脚下的路——白雪使我看不清深浅，只有全神贯注才能让自己不会陷下去。
　　又向上走了一段，大片大片的乔木林也到了尽头，我攥住藤条顺着北面的缓坡爬上去，到村口的茶馆下稍作休息。老板娘给我斟了一碗绿茶。也许是因为爬坡过后的气喘，我本想说的一声“谢谢”也没能说出口。
　　我抬起头，远远的就看见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影向这里走过来，大概是我寄宿在那家的老婆婆，她是这里的村长。应该是得到了消息，因此过来看看我——这里的信息总是传得很快的。
　　她走进了茶棚，老板娘赶紧地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出于礼貌，我站起来迎接她。于是她露出干瘪的笑容说：“今天可有些什么收获么？”
　　“这么大的雪，完全见不到路，哪能有什么收获呢！”
　　“这也没什么。”她笑呵呵地说到，“见不到路也没什么大不了，您尽可以留在这儿。想住多久都行，我们也都欢喜得紧呢！”
　　我道了谢，又说：“我也确实很喜欢这里。但是，总不回去也不行啊，还是要快点找到回去的路——请您别再用‘您’了，这不合乎规矩，只用‘你’就可以，或者您喜欢，叫‘小鬼’我也喜欢。”
　　她没再接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听她又说道：“快点回来吧，晚上可能会早点吃饭，也请您——你，快些。”
　　“好的。”我应道。老婆婆得到了答复，也便起身走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四天了。四天前我和朋友一起爬山，我爬得最快。天近黄昏，金色的余晖从山顶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我回身想要下山的时候发现上来的脚印已经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了。
　　凭着印象在林子里转了几圈也没能找到下山的路，和同伴们也完全联系不上。天已经快黑了，独自在山林里过夜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保不齐会窜出什么野生动物。
　　迫于无奈，我开始向着山顶前进，企图找到一个能够容身的山洞。然后，我就发现了这里。
　　这里终年沉积着不化的白雪，却生长着许多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植物。当地的人称这里为雪城，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当我贸贸然闯进这里的时候，村民相当热情地接待了我，村长也让我住进了她的家里。
　　她是个挺慈祥的老婆婆，为人很好，说话也和气，与她貌似巫婆的丑陋模样完全不符。就是有些过于古板，说话的时候必用敬语，让人不太自在，我与她交谈时总觉得很拘束。与老婆婆一同生活的还有她的孙女，仿佛十七岁的年纪，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特别是棕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是能够折射光线的琉璃，清澈而明亮。她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让流落异乡的我感到十分的亲切，我本以为能够找到一个倾诉衷肠的人，但她似乎并不爱说话，几日来我们也并未有所交谈。
　　我也曾经奇怪过老婆婆子女的去处，但从没有提起过——对于生活的经验告诉我这多半只会使她们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我正这么回想的时候，远处的炊烟早就已经升起来了，那个少女——老婆婆的孙女——也已经走近了我的身边，对我说道：“奶奶让你回去吃饭。”
　　这是她第一次与我说话，我格外惊喜。但一想起她是来叫我回去吃饭的，心里便充满了悔意。我本已经答应了人家，最后却依旧是要麻烦别人来叫我回去，这是不当的。我向她道歉，又回身向茶馆的老板娘告了别，跟着她回去。
　　少女先到家，我到时她正站在门口，等我走进了才打开门，老婆婆已经摆好了饭菜。我又向老婆婆道歉。她没做追究，席间还热情地与我交谈。但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谈到下山的话题时，她的情绪总不是很高。
　　“如果没有确实的把握，还是不要下山。先前的几位强行下山，都没有成功过。”宴席的最后，她如此说道。
　　她这是在警告吗？因为害怕雪城的秘密被世人知晓，所以阻止我下山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一股不安就这么涌上心头。我怀着恶意揣测起先前几位落难者的下落来。

　　【2】
　　我决定去证实我的猜想。求证的对象自然是那少女，一则是她年龄小，人也单纯，容易套出话来，而且从今天的表现来看，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自村长家出来向西走了不到八百米，我看到她正站在柿子树下，便佯装漠然地走过去。少女看见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喊出了声。我如释重负地停下脚步，转向她问道：“有什么事么？”
　　她欲言又止，只是抬头望着柿子树。我看懂了，问她是否是想吃，她也没回我。我就爬上树去，摘了三个柿子下来交给她。
　　“谢谢。”
　　“不客气。”我试着与她套近乎，而她却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只好又说：“雪城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吗？”
　　少女有些慌张地说：“南边倒还有几处茂林，只是村里的人也很少去。”
　　我说：“能带我去看看吗？”
　　她有些局促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旋即舒开了笑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她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草屑。我跟在她后面走着。
　　山的南面还有许多连绵起伏的山脉，因为雪的缘故，巍巍的群山染上了白花花的颜色，失去了远近的层次。少女带着我进了一个山洞，远远地还能望见小小的亮光。她把手递给我，以免我在中途出点什么事故。她的手很凉，手心里蒙着薄汗。我拉着她的手，茫然地走了两分钟，到了山洞的出口，眼前的事物却依旧不那么清晰。大面积的浓雾笼住了眼睛，细小的水汽在空气中氤氲着，拂在脸上十分湿热。
　　她又牵着我的手向前走了一阵，浓雾渐渐淡去。少女面色绯红，抽出了她的手。
　　“不泡一下么，这温泉。难得来上一次。”望着面前的温泉，少女提议道。
　　“不。”我顾虑地说，“……我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来。”
　　“这没什么打紧，雾那么浓，下去后什么也看不见——这儿的温泉确实很好。”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她又劝了我一番，我便答应了，走到温泉的另一头去，脱去了衣物，背对着少女在浴池里坐下。少女还在岸上，衣料摩擦的声音很清楚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她出去了。
　　我望向眼前的风景，感觉到身心舒畅，枝头上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此刻也变得可爱起来了。松树上的雪融化了小块,滴答滴答地落入水中，泛起点点涟漪。
　　不久，水声停止了，我不能忍受。我沉醉在从山洞里传来的悠悠的风声中。
　　划动水面的声音又响起来。我把头埋进水里，只有耳朵留在水面上。我害怕即使只是闻到大自然淡淡的味道，都会克制不住自己。
　　“好了吗？”少女的声音从悠远的地方传来，在山谷里扩散着回音。
　　我木讷地应她。
　　“不要泡得太久，这样容易泡晕。”听到我的回应，她继续说，“我在山洞那头等你，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又呆呆地回应了一下。
　　水滴敲打鹅卵石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我的心情也逐渐安静下来。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并为自己质疑他们的人品而感到羞愧，但我还想再多做一下试探——为了回家，这也是无可奈何。要是老婆婆确实不想让我离开呢？万一少女知道一条下山的路呢？想起这些，我的心里都不能够释怀。
　　我换上衣服，摸着石壁穿过山洞。少女正背对着我站着。她的头发还没有干，因而没有扎起来，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有一丝慵懒的美感。风一吹，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好闻极了。少女看见我，嫣然一笑，转身走了。我紧随着她，只空开两三步的距离。我望了望少女秀美的浓密黑发，情不自禁地说：“这儿真美。”
　　“是啊，真美。”
　　“是个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地方呢。”
　　“嗯。看了十几年也没有觉得厌烦过。”
　　“这么美的地方，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就会消失了吧！”
　　她惊叫一声，慌张地看着我说：“会吗？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就会消失？”
　　“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这里的美景就会渐渐消失。”
　　“不会的，嗯。”她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琉璃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清澈透亮，“外面的人怎么就会比雪城人坏呢？这样的美景，所有人都会爱惜的呀！”
　　我觉得很惭愧，竟然以这样的小人之心去猜度他们，还向少女说了这么不该说的话，所幸少女的心灵并未因此受到污染，不然，我可就真的难辞其咎了。

　　【3】
　　高山上的落日总是会去的晚些，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太阳还始终露着那么一点，懒洋洋地躺在远处的山麓处。
　　我应了少女的邀请前去开设在村子中央的游园会上玩耍。我到达那时，村头的篝火已经点起来了，她正与另一个男生交谈甚欢，不知为何，这使我的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少女看见了我，我便对她笑了一下，她也便对我舒展了笑脸。
　　她小跑着过来将我拉过去，我也很快的融入到他们之中去了，在游园会上玩得不亦乐乎。
　　而后，他们之中有人提议道要玩捉迷藏，大家都觉得不错，我们便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选了两人来捉人。
　　这两人刚刚闭上眼睛，少女就拽住了我的衣袖拼命地向着村子的东面跑去，我被这种情绪感染了，迈开了步子跑到了她的前面带着她。这么跑出一段距离之后，我们撑着膝盖靠在高大的乔木树底下喘着粗气。一回头，村子的模样只剩下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虚无轮廓。
　　“他们应该是找不到我们了。”
　　于是我们改为慢慢的散步前进。周围安静的只有压实积雪的声音。
　　“在雪城已经呆了多久了呢？”
　　“不记得了，只知道一生下来就已经在这儿了。”
　　我忍住了没去问她关于她父母的问题，附和道：“这倒是，终年都是白雪皑皑的，不太容易记清楚日子呢。”
　　我回过头，雪城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伸手拨开前面的枯枝，我们又向着前面走了一阵，眼前忽地就出现了一些微光，忽闪忽闪的看不大清楚。我站上一个土堆，视线沿着光的方向极目而望，似乎能够一直延伸至山脚下。
　　凭着这光我就能够回去。
　　心里这样想着，神情也这样变得喜悦起来了。我转而望向少女，看见她正低着头，额前的刘海软软地垂下来，借着微光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叫了她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心里唯恐灯光消失，也顾不上她，便一下跳下土堆，又后知后觉地回望了她一眼，她身后的雪城已经看不见了。
　　“这儿真美。请您多多保重，我会向奶奶转达的。”她说完这些话就不见了。
　　我接着向那光源跑去。行至半路，那光就消失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树木的枝条在月光的照映下像是怪物的身影。我恐惧地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不注意，趔趄下去。
　　恍惚中，我仿佛听见少女在叫着我的名字。她为什么会知道呢，我明明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的。但是我现在顾不得这许多的细节，我急于见到她的模样。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她。
　　眼前的这个女子，快速的奔出门外，不停地喊着“医生”“醒了”之类的词语，一股刺激的消毒水味使我的大脑迅速地清醒过来。然后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他的脸上写满了惊喜。
　　“不可思议，年轻人。你被埋在雪堆里，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僵硬，只有极其微弱的脉搏，然而现在你却醒过来了。这期间你有遇到过什么事情么？”
　　“是的。”我微笑着，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流下来，“我做了一个梦。”
　　不远处的墙壁正中，写着一行小小的字，那么明显，却只有我察觉到了——
　　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