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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昔日，孔子与四弟子对坐，论及自己得到任用以后的志向。”
“四个弟子一个接一个地回答。这四种回答，恰好就像人的一生。”
“少年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千乘之国难不倒我，只要热血还在沸腾，我就能做成我想做的事，思想有多远，我就可以走多远。”
“青年时，开始小心翼翼。既希望实现自己的理想，又需要谨慎选择，做一些自己有把握去做的事情，同时还要适应环境，适应规则。”
“人到中年，变得失去斗志。我还是去做个管祭礼的小傧相吧，偶尔跟在大人物后面，观看一下他们祭祀的场景，想起少年时代曾经有过的梦想，感慨又无奈地笑两声。”
“等到晚年，终于学会生活。忘记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吧，也许下一刻我的理想就会实现，也许终我一生我都被所有人抛在脑后。但是我仍然可以在春天里，带着一些孩子，一些少年，在沂水边洗上一个澡，在舞雩台上看看风景吹吹风，然后就哼着歌回家。”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遗憾。因为，这才是生活。”
——大同十五年，姚晔为《宗妇卷》序
袁思懿合上书卷。
心头涌动着无数复杂而奇特的情绪。
它们就像一股洪流，从脑海中那些白话却温暖的字眼汹涌而出，灌溉了自己长久以来憋闷而枯竭的心灵，最后潺潺流淌回到面前微微泛黄的书卷上。
这本陈旧的手抄卷，承载着岁月走过的脚步，连一个纸角都没被折叠过。
有一双眼睛，仿佛透过这本书，穿越了时空层层叠叠无边界线。
对着每一个用心阅读然后膜拜的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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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二姐姐！”
一下子，从那个醺醺欲醉的幻梦中醒来了。
袁思懿被打扰到，没好气地说：“恒哥儿，我在读书，你做什么？”
“呃……”袁思恒看起来略微愧疚了一小下，然后他开始缠人，“很无聊啊，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袁思懿瞪着他。
“免谈！”
“前天你让我陪你下棋，一个时辰你就嫌无聊，跑去钓鱼。”
“昨天你让我陪你钓鱼，没到半个时辰你就坐不住了，跑去找大哥。”
“今天你又让我陪你下棋！我还想多看一会儿书！”
“呃……”袁思恒噎了一下，死皮赖脸道，“可是我真的很无聊啊……”
“我不无聊！”袁思懿怒道。
然后她突然微笑起来：“其实我也可以让你不无聊……”
看着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姐姐露出温和标准的微笑，袁思恒第六感发作。
他打了个寒噤，迅速说道：“呃……我还是去找大哥吧，二姐姐你继续……”
夺门而逃。
……未果。
袁思懿伸着一只手，狰狞地“微笑”：“别走啊，很快你就不无聊了。”
接着她很没形象地大吼了一声：
“大哥——！”
未几，船舱门打开。
袁思严从外面走进来。
他一眼就看见弟弟的衣领被小妹抓在手里，既想挣扎又不敢的样子，乐了。
“我都说了，白天你就直接去我那里。”袁思严露出八颗牙齿，坏笑着调侃弟弟，“小妹这两天在读书，你打扰她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袁小弟哭丧着脸。
“喏，这只。”
袁思懿冲手里的“这只”抬抬下巴。
“大哥，看好了。”她半眯着眼，微笑，“如果还是这么焦躁的话，妹妹我就给你们做我特制的‘清热去火汤’哦。”
袁思严笑容一僵。
二话没说，迅速拎起小弟一只走人。
……那个，用黄连、桔梗、青蒿、薄荷叶、水萍混在一起，水煎的，“清热去火汤”？
小弟啊，你这下真的把小妹惹毛了，她都多少年没想起来拿这个威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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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安静下来了。
“呼……”
袁思懿舒了一口气。想了想，自己也笑了一下。
船上是挺无聊。如果不是心里全装满了事儿，自己一定会比恒哥儿还无聊。
还有，这些书……
袁思懿抬头，看向案上放着的厚厚一叠蓝书皮包着的书卷。
她翻开刚才看的那一卷，第一页。
“昔年我和顾寒城在乡下，用泥巴堆小土堆玩过家家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开国皇后。”
“有人说，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可是谁能告诉我，难道我生来做的每一件事，就是在准备着成为一位皇后的么？”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所以，事实上，我所做的每一件，可能被后世的人称颂的事情，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我下意识的反应。”
“这不是后天的淑女教育可以学来的东西。”
“所以，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一句话就是——”
“忘掉那些《女诫》。还有什么《女论语》，《列女传》，统统给我扔掉，一个字都不要再看。”
“那不仅会带坏你，让你的脑子变得迂腐生锈，还可能压迫你的性情，把你变成变态。”
“要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一个合格的顾家宗妇，你首先就得明白下面三个问题。”
“一国皇后，顾家宗妇，究竟是什么？”
“你为什么会成为皇后，为什么接起顾家宗妇的担子？”
“成为皇后，成为顾家宗妇，究竟要干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思维模式。我建议你，以后思考问题，不妨就想想‘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确实有奇效。”
“顾家宗妇很好说，就是顾氏一族的宗妇，你不仅要顾着自己的家，还要一只眼睛盯着皇亲国戚，还要略微照看一下出了三代没出五服的宗室。”
“皇后呢？”
“首先，你是皇帝的妻子。”
“其次，你是后宫的女主人。”
“最后，你是代表皇室形象的一面旗帜。”
“弄清楚这三点，再去分析为什么，最后考虑怎么样，我想就应该很容易了。”
“古人有云，皇后，乃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即为天下女人的表率。”
“这个意思大概就是说，你要作为天下女人的榜样，要事事完美，要三思而后行，要言行谨慎。”
“……滚蛋！”
“我跟太祖，都很喜欢一首诗，虽然这首诗……没作者，要是你以为是我们夫妇做的，那也无所谓。”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人焉有许多鸡？其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孔子尚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要那么完美做什么？”
“做好你该做的事。”
“至于完美不完美，不认真工作，满脑子都在挑别人的刺的人，没资格评论。”
袁思懿“噗嗤”一声笑出来。
几乎就在眼前浮现，太祖皇后一边书写一边忿忿的样子。
她被太多人非议过。
至今还在有人非议她。
但就是她，一手教养出了太宗、世宗和明光太后。
夙兴夜寐，编写出了第一版被无数人惊叹为“律例经典”的《大元律》。
太宗驾崩，人未至京师，就已经镇压了作乱的太宗后宫。
无人可以否认，她是当之无愧的，太祖皇后。
袁成柏此次奉旨南下回乡祭祖，除了袁思宁，剩下兄妹三个也跟着回去了。
临行前，顾西江特地把袁思懿叫去，不仅给了她这套书，还跟她讲了拉拉杂杂很多话。
“皇曾祖母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你路上正好仔细读一读。”
顾西江把一个小檀木书箱放在桌案上，然后打开箱子，拿出了两寸高的一大叠纸。
“这是我给你的。”
袁思懿看着上面一行行蝇头小楷，一愣。
“这是什么？”
“我从上辈子十岁一直到死，然后这辈子六岁开始准备到现在的。”
顾西江顿了一下。
“江南经略。”
袁思懿不明所以地看他。
“你应该知道，当年太祖在金国境内起事的时候，北蒙的蒙哥汗还没攻下前宋全境。”
“他的粮草一断，就慌慌忙忙给三路大军下令往回跑，连消息都不打探的。”
“结果，让太祖故布疑阵挑拨得他们反目不说，还在半路布了伏兵，三兄弟抓了个正着。”
“然后太祖乘着大胜拿下了北方各省啊，这个是个元人都知道。”袁思懿发问，“可这跟江南经略有什么关系？”
顾西江神情肃穆。
“自唐以来，朝野一直存在着‘门阀政治’。宋室南渡之后，这些世家大族也跟着宋室跑到了江南，其实我顾氏就是其中一支。”
袁思懿点头。
“我给你的这些资料，里面讲到太祖时期发生的许多事情，你会发现，这些人有多可恶。”
顾西江淡淡地说：“他们就是江南的实际统治者。大元在江南已经做了近百年的努力，至今仍然没能消除他们对江南的垄断。但事实上，江南不可能脱离大元单独存在，五代皇帝投鼠忌器，而我，在上辈子看够了他们的脸色之后，现在已经不想再继续投鼠忌器了。”
“……你想怎么做？”
顾西江扫了眼少女略显担忧的神情，笑了笑。
“我并不气急败坏。事实上，我真正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去确定一下，时机是否已经成熟。”
袁思懿脸色沉静：“我该怎么确定？”
“很简单。”
顾西江用手拍了拍这叠纸。
“你先仔细把这叠资料看完。里面所有需要你了解的江南的情况都有，还有一些太祖建国初年发生的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事。然后，具体怎么做，我想你心里就有数了。”
“我需要你，做三件事。”
“第一，了解一下，江南半国有工场在江南的地位和现状。”
“第二，摸清楚这些世族阀门和当地晋陕商会、湘赣商会的关系如何。”
“第三，促成海宁袁家向朝廷输诚。”
袁思懿一条一条听着，渐渐睁大了眼睛。
顾西江一讲完，她就干脆地摇头。
顾西江失笑：“好吧，第三条见机行事。我最近收到了一些消息，可能对你的行动有帮助，不过如果真的不成的话，那也不着急。”
“第一条第二条呢？”袁思懿还是摇头，“我到哪里去打听这些个事情啊？”
顾西江好笑地看着她。
“只要你路上别偷懒，”他说，“把这些资料，和太祖皇后的《宗妇卷》看完，你就懂了。”
袁思懿用怀疑的眼神看他。
顾西江顿了顿，又补充道：“只要，你没有笨得看不懂。”
“……”
顾某人得到一个凶恶的眼神。
撇撇嘴，袁思懿把姓顾的衰人赶出脑海，又回头去看那卷《宗妇卷》。
“不要跟我强调，‘德言容功’这四个字。”
“诚然，做人要有美德，做人要会讲话，做人要仪容端正，做人要有本事。”
“可是身为一个皇后，你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分清楚主次，就要求自己样样都要做到最好，这是在浪费时间，也是在浪费机遇。”
“如果你天资很好，什么都想做到，那也就算了。可万一哪一代皇帝抽风爱上一个傻乎乎的女孩封了皇后，那大元怎么办？”
“所以，不管你聪明也好笨蛋也罢，我都用统一的要求来教育你们。”
袁思懿忍俊不禁，随便往后翻了数十页。
“……不是管好了孩子就算完了，当然，如果你太笨，也可以只管孩子，反正那最重要。”
“我在前面提到过，透过现象看本质。”
“在这里重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比如说，某个姓韩的妃子来找你麻烦了。”
袁思懿嘴角一抽，想起韩家小妹妹那张稚嫩可爱的包子脸。
“你就要想，她为什么要给你找麻烦？她准备怎样给你找麻烦？”
“这两个问题，同时牵扯到一个问题：这个韩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所以要找你麻烦。她野心勃勃虎视眈眈，所以要找你麻烦。她被别人‘一点就着’，所以要找你麻烦。”
袁思懿哧哧笑着咬住下唇。
“要学会分析啊。你是皇后啊，多得是人跟你打小报告，为什么不利用一下这点，多打听些事情知道些消息？”
“比如说，某命妇进宫了，她在你面前唠唠叨叨自家儿子今年考中了举人第一，明年正逢春闱可以参加会试了，而且才十六岁，真是她的骄傲之类之类的。”
“你就要动脑子想了。举人第一？属于有才华类型的。明年就会试，很快就有前途了。才十六岁？这位是来打探什么的呢？肯定是我能打听或者能帮上忙的事情。皇帝要给内阁增添侍学士？还是翰林院编纂司又有跑腿的缺额了?还是这孩子可以成婚了？”
“如果你消息灵通，这时候脑子里就自动回想起来，哦，前两天慈宁宫的人才向我汇报，韩妃去找太后求旨意，给自家女儿选夫婿了。”
“两下里一合，对上了。然后你就可以回想一下，这位命妇家里是个什么地位，她家是个什么近况，皇帝对她丈夫的看法如何。最后，综合一下，粗粗判断公主能不能看上她家，你就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这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我称之为‘演绎法’，又名‘因果连络分析法’，专给笨人使用。聪明人不需要这么详细的说明，只需要天赋，他们就能做好这些令人头疼的工作。”
“因果连络分析法”？
袁思懿脑海里灵光一现，把视线从一行行墨字上挪开。
她托着腮，蹙着眉，用心仔细地思考起来。
一天之后，袁思懿从“闭关”的船舱出来。
她先去找了哥哥谈话，然后又去见了父亲。
袁思严一听她说是皇太子给的任务，自然眼里闪亮，连连点头。
袁成柏听罢，则是怔楞半晌，叹息了一声。
“皇太子，这是准备动手了？”他这样问道。
“不着急的，爹爹。”袁思懿微笑，“反正，皇后位子不稳的时候，可不能没有实力雄厚的母家。”
“光我一个就够顶你了。”袁成柏斜了她一眼，“罢了，反正老子对那些拖拖拉拉的向来没什么好印象，让他们听天由命吧。”
袁思懿失笑：“又不是准备上断头台。”
袁老爹意味深长地笑：“对于某些人来说，失去手中的权柄，那是比掉了脑袋还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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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皇后，我们的牛人穿越者二号，姚晔同学。
……上辈子，其实是个律师。
orz，话说，我一直在考虑，完结以后要不要写她跟顾寒城的从相互唾弃到相爱的婚恋史当番外来着……
算了，有那精力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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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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