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楚天阔

　　依依才将那银牌收起就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开门一看竟是家中的护卫，“小姐，小姐！老爷回来了，正大发雷霆呢！您速速回去吧！”
　　依依赶回柳府的时候天色将暮，蔡伯在门口踮着脚惶急张望。看到依依的马车急忙上前道：“小姐啊，你可回来了！”
　　依依一路上听护卫说柳邦原一回来就将柳益成给绑了，拿着板子将他打得半死。依依急急的奔到内庭，只见青石地上血迹斑斑，而柳益成半死不活的趴在地上，柳邦原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满脸怒意。
　　“爹爹！”依依惊呼，“出什么事了？”
　　柳邦原指着柳益成，“畜生，是我把你给惯坏了！如今做出这等让家族蒙羞的事情！”他的手指不停的发抖，一口气接不上连连咳嗽起来。
　　依依连忙上前轻拍父亲的肩膀，一回头见柳益成唇边鲜血淋漓，喘着气哽道：“爹……我错了，你要救我啊！求求你救救我啊！”
　　“你这是违反了军规，让我怎么救你！”柳邦原怒喝，“你可知那日在临湘楼跟你抢歌姬的公子是谁？”
　　“您说……您说那个比女子还要美貌的兔儿爷？……”柳益成呐呐的说。
　　柳邦原掀起一边的板子就往柳益成身上砸去，“那是本朝一品大将威武将军、保龄侯裴云沂！”
　　依依一颤，茫然的望着柳益成。柳益成面无人色，眼中流露出绝望和恐惧。裴云沂是传闻中的玉颜修罗，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大郢的传奇……入他麾下是大郢所有男子的梦想。但是他军令严格，一旦犯了他的军规无论是什么人都按军法处置。不久前才处决了一名擅离职守的参将，那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宠妃慧妃的胞弟。而柳益成所在的虎阜营正是裴云沂麾下的营地。
　　“不、不会的……”柳益成的目光越发的恐惧，“可是，他……可是咱们依依未来的夫婿啊！我、我……”
　　“你竟趁着你们虎阜营的参将不在私自擅离营地……这是死罪！今日裴将军在早朝时已经上表圣上，你爹我颜面尽失。”他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爹爹……”依依双目通红，“那……那皇上有没有定哥哥的罪啊？”
　　“圣上英明，念在我们柳家世代为国效力，这畜生又是三代单传……死罪是免了，只是革除军籍，永不录用！”
　　依依一惊，如今虽然国泰民安，但是大郢是马上得的天下，皇帝注重武功。若是大郢的男子被革除军籍，今后必会受天下人的鄙视，以后再也不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等于是前途尽毁。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她望着如同一滩死水倒在地上的柳益成，轻叹了口气，一时鼻子酸涩，要知道哥哥是父亲光大门楣唯一的希望了。
　　依依嘱咐家丁将柳益成抬进房里，正欲扶了柳邦原回房休息，这时家丁来传，裴将军府上有人造访。
　　“快请！”柳邦原道。
　　依依心里莫名一慌，她一向好武，羡慕哥哥是男儿身可以参军报国。心底对这位未来的夫婿一直钦慕着，也期待着有朝一日嫁入裴家，可以站在这位让天下少女倾慕的男子身边。可是……她眉头微皱，他竟然和哥哥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动干戈……
　　“柳大人！”来人四十来岁，面目精瘦，脸皮微微泛黄，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他对着柳邦原做了一揖。
　　“原来是钱参军。”柳邦原知道此人是裴云沂身边最得力的谋士钱季平，微微拱手。
　　钱季平递上一封文书，恭敬道：“柳大人，我家将军让钱某来退婚。”
　　依依扶着柳邦原，只觉得父亲的手臂重重的一颤，她微微抬头注视钱季平淡漠的表情。
　　“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如今北羌屡屡进犯我大郢。将军道是胡虏不除，不能为家。也怕误了柳小姐的终身，是以才做此决定。希望小姐早日择得良婿，共协连理。”钱季平说得不卑不亢。
　　“钱参军！钱参军！”一旁已被人抬上担架的柳益成叫道，“是我不守军规，跟我妹妹无关！我妹妹是个好女子，请大将军明鉴啊……”
　　钱季平的态度更是谦恭，“柳公子千万勿要误会！将军绝不是这个意思。明日将军就要启程兖州，北羌胡虏最近又屡屡进犯。做出这个决定，将军也是万不得已……”
　　柳邦原缓缓的坐回椅子，眼角的皱纹带着无力挫败的纹路，看上去极为萧瑟。
　　“钱参军！求您回去再跟将军说说……”柳益成的声音带着沙哑和哽咽。
　　钱季平正欲再说，突觉眼前白影一晃，一个女子已经将他手中的帖子拿走。“这帖子我收了，请钱参军回去告诉裴将军，我柳依依今日起不再是裴将军的未婚妻子，柳家和裴家从此再无瓜葛。”
　　钱季平见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色衣裙，一条乌黑的辫子直垂下来，穿着极为质朴。她身材婀娜，神色平淡，但是一双极为黝黑的眼睛仿佛有一道冷冷的清泉流过，让他的心不自禁的一突。
　　“您是、柳小姐……”钱季平有些错愕，这柳邦原在朝中向来是欺下瞒上、阿谀奉承的小人。儿子柳益成也是好逸恶劳之辈……未料这女儿却有一身难以言喻的高华风骨。她的五官极为平常，但一双盈盈如水的黑眸，仿佛可以看到人心底去，钱季平竟有种徒见佳人的感觉。
　　正想说话，柳依依已经转身，“蔡管家，送客。钱参军，既然将军明日就要出征，那参军就请回吧。不要耽误了军情。”
　　钱季平不妨她会即刻下了逐客令，本以为柳小姐听到退婚的消息少不得要寻死觅活一阵。要知道这嫁给裴云沂可是大郢所有闺阁女子的梦想……谁知她竟这样干脆便应允了，暮色下，她盈盈而立的背影纤细，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出尘。钱季平心里竟泛起一阵失落，随机微微苦笑道：“即如此，在下告辞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柳益成带着哭腔道：“依依，是哥哥对不起你，连累了你。”
　　依依手握着那张帖子，手指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胸口像漫上无尽的冰雪，良久她才缓缓带着淡嘲道：“你没有对不起我，若他是因为跟你争夺一个青楼女子而退婚，这样的男子本不配做我柳依依的夫婿。”说完便走进了内堂。
　　……
　　……
　　柳依依的祖父曾是裴老将军的参将，在一次战役中冒死将裴老将军救出。裴老将军便做主为自己的嫡孙裴云沂和柳家嫡女定了亲。如今柳家惨遭退婚，早就成了大郢朝野一大笑话。在大郢，普通人家的女子被退婚就是奇耻大辱，更别说如裴云沂和柳依依之间这门天下皆知的婚配了。自从被退婚，依依就很少出门，不是在家看着铺子里的账目就是照顾卧床的父亲。柳邦原因为儿子被革除军籍，女儿又被退婚便称病在家，月余不曾回京。
　　转眼冬尽，春日里百花齐放。洛巷到处是一片歌舞升平。大郢民风开明，春日到处都是游园的女子，每个女子都刻意装点打扮，想与这春花比娇艳。
　　这日正是百花节，大郢的风俗百花节有庙会和放风筝比赛。原来的依依最是活泼好动，喜欢三天两头往外面跑，但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得，整日里很少说话，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夏嬷嬷担心她憋出病来，谎称想吃城东姚记的桃花饼，并悄悄的让叶儿拖着依依一同去买，也好散散心。
　　庙会上好不热闹，叶儿久不出来早就闷坏了，拉着依依兴高采烈的到处看表演。
　　“小姐，你瞧那里，青州的胭脂水粉哎！我们瞧瞧去嘛。”叶儿拉着依依的手道。
　　依依笑了笑，“好，咱们瞧瞧去。”
　　两人尚未走到胭脂摊便听一个女子说道：“这回听说正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已及笄未婚配的小姐都要去呢！”
　　“昌河大捷，全凭楚王一人带了两万兵马破敌十万，解了大郢南面之困。”另一个女子声音熟悉，依依知道是兵部尚书的嫡女赵芳菲。
　　“两万对十万，这楚王可比裴将军还要厉害呢！”先前的女子道。
　　“此次的赏花会正是当今圣上要为楚王殿下挑选王妃呢。”赵芳菲身穿淡黄色锦缎薄袄，一条同色刍纱绣金边的长裙，雪白的手指将丝帕轻捻，声音略带羞涩，“要知道几个王子都有了王妃，这个楚王一直在北羌做质子，两年前才回京，却一直在羽林军中，府里尚无正妃。如今立了这等大功，龙颜大悦。所以是皇上要亲自给自家挑媳妇，可见若是成了楚王妃，那是何等的荣耀。”
　　“赵姐姐是大郢四大才女之一，姿容艳绝天下。这楚王妃的位置可非你莫属了。”另一位小姐身材颇为丰腴，穿着嫣红的衫子，一把团扇半掩面笑道。
　　“莫要胡说，正四品以上的官员何其多啊！听说黎相的嫡女黎雪姿也要参加此次赏花会，她可是真正的第一才女。学问相貌无一不是绝顶。”赵芳菲语气里微含叹息。
　　身边的女子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听说这黎雪姿从小便有心疾，活不过二十岁呢！难道皇上会让自己儿子娶这么个短命鬼？”
　　赵芳菲脸色微红，笑了笑正待说话，一转头就看到柳依依，见她只穿了一件素色长裙，脸色微黄，人也瘦了很多。掩面嗤笑：“多日不见柳妹妹，妹妹可清减了不少。虽然我大郢以瘦为美，可也不能为了美折了身子啊。”
　　赵芳菲的外祖家就在洛巷，洛巷又最是富庶秀丽之地，她的父亲兵部尚书赵朴之也在洛巷购有别院，跟柳家也就一墙之隔。柳邦原平日里对赵朴之颇为恭敬，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他女儿却从小便许配给了裴将军，这让多少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恨的咬碎银牙。赵芳菲自小就跟柳依依认识，但一直鄙薄她父亲和哥哥为人，对她也十分看不起。如今她惨遭退婚，只觉得大快人心。
　　“赵姐姐，你这可就不懂了。不是天下谁都有绝色姿容的，若是老天爷不开眼长了一张平凡的脸，还不在身段上下工夫，那以后……”身着嫣红衫子的女子轻摇团扇笑着说，“可要嫁不出去的。”
　　柳依依认出此人正是兵部侍郎齐云之女齐芳兰，当下微微一笑，“也是，若是老天不长眼给了一副丰腴的身体，偏偏还要做出弱柳扶风之状，那真真吓煞人也，齐姐姐你说对吗？”
　　齐芳兰本就非常丰腴，但为了掩饰自己微胖的身体，总是喜欢穿着宽大的阔袖长裙，腰间系着绸带，手拿团扇摇曳而行。听得依依如此讥讽于她，瞪着眼睛怒道，“你！一个被退了婚的女子，还敢出来游园，真不要脸！”
　　“大郢律例那一条规定被退婚的女子不能游园了？”依依轻轻一晒，拉着叶儿转身，“不要脸也罢，这种事情见仁见智，总比有些人放着这么美的春色不赏，白日里做王妃梦要脸一些吧。”
　　“你！”齐芳兰气得脸都绿了，直直跺脚。
　　“妹妹，跟这种贱人有何可置气的。他父亲整日介如同哈巴狗一样匍匐在我爹爹脚边，如今他哥哥也被革除军籍，再接下去估计她爹的乌纱也快不保了。”赵芳菲轻轻笑道，“还有多少机会可以跟咱们说话呢？”
　　……
　　……
　　叶儿发现自家小姐步履极快，脸色微微发白，知道是给刚刚齐芳兰的话气的，微红着眼睛说，“小姐，你别难过……”
　　依依停下脚步，眼神悲凉中混杂着一股倔强，“叶儿，我没有难过，为了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我没有必要难过。你也不许哭，知道吗？”
　　叶儿憋了憋嘴，连连点头，眼中却掉下泪珠来。不仅仅是今天，连日来府里上下乃至洛巷的街市无不闲言碎语着依依被退婚的事，叶儿听得都麻木了，却不愿意小姐听到。她知道小姐总是把坚强的一面留给别人，每到午夜小姐总是睡不好，翻身到天亮，清晨的枕畔有淡淡的泪痕。白天还有面对铺子里的各种事宜……望着柳依依单薄的双肩，叶儿心下酸楚。
　　柳家祖上是经商的，如今还有很多绸缎生意遍布全国，近几年来都是柳依依在打理，年年都有大笔的盈利，依依回过身，脸上已经带着一个明丽的笑颜，“这样也好，今后我便在家照顾生意，过几年招个入赘女婿，然后侍奉爹爹。不是很好嘛？”叶儿看到依依眼角虽带笑，深深的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丝的悲戚，当下忍住眼泪笑道，“无论怎么样，叶儿可以一直侍奉小姐左右就好了。”
　　……
　　……
　　依依在用完晚膳后晕倒，她自小便有心疾，每半年便会犯一次病，这一次却特别严重，一连昏迷了五日。
　　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五天的午时，依依睁开眼睛就看到程太医满面倦色的端坐在床边，眼睛低垂着，眼角微微下垂，似有无尽的疲惫和无力。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剧痛，咬着牙却依然发出了抽气声。
　　这声音立刻惊动了程川，他灰暗的眼中立刻有了神采道，“觉得心口很痛？”
　　程川如今已是太医院的副院正，小时候便是他为依依治疗心疾，那是他还是刚入太医院的小小医士。依依好久不见他，见他如此憔悴心中过意不去，强笑道，“程叔叔，也不是很痛。”
　　程川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轻抿着的唇带着淡淡的紫色，眸中泛起不忍。
　　“不过，程叔叔……我是不是快死了？”依依问，语气平静，嘴角还泛起淡笑来。
　　程川眼神一厉喝道，“不要胡说，有我程川在，你一定没事的。”这时叶儿端着一碗药进来，程川亲自接过来放缓了声音，“依依，这药虽苦，你可要好好的喝，我让叶儿准备了梅子糕，不要怕苦。”
　　依依勉强笑了，胸口的痛却丝毫没有退去，一阵阵的袭来让她有些头昏目眩，“好吧，程叔叔难得来看我一趟，我定然要乖乖的呀。”她苍白的脸孔却努力扮出一幅玩笑的样子，程川转过头望着窗外开得正艳的梨花，心口微凉。脑中浮现起一个九岁女童的样子，扮着鬼脸偷偷的将苦药倒掉，还冲他吐舌头……多么鲜活机灵的丫头……他回头，见依依将满碗的药汁喝完，便笑了，“丫头，这次我给你捎了个物事，你定会喜欢。”
　　“是什么？”依依笑问。
　　程川笑着从医箱中拿出一把短匕来，他轻轻将匕首抽出剑鞘，那利刃竟然通体雪白，一侧手微微泛出淡青色的光华，“这把短刃叫做‘常忆’，削铁如泥。你留在身边，以后可以防身。”
　　依依接过那把匕首，还剑入鞘。把手上有一颗大拇指般大小的猫儿眼，散发着幽绿的光，“这……真是好东西。”她向来喜欢练武，打心眼里喜欢各种兵刃武器，却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不由吐了吐舌头喜道，“谢谢程叔叔！”
　　程川一愣，这孩子因为这身子，又从小掌家，总带着比同龄女子多的老成，此刻的笑颜如花，乌黑的眸子犹如宝石璀璨，他觉得晃眼，如果不是。。。她将是何等倾城的姿容啊。程川轻轻咳了一声，转身整理药箱，“我配的药方一定要连服十日，不能偷懒。”
　　“程叔叔，你要走啊？”依依忙唤叶儿去取东西，“我去冬制了些金桂雪梨燕窝冰糖酪，您带着。”她从叶儿手中接过一个淡绿色的荷包，笑着说，“都是一颗颗珠子似得，便于携带。你春来会发嗽疾，到时候吃上一颗，就会好很多了。”
　　“依依，你这丫头是要跟我抢饭吃吗？”程川笑着，目光中却流露出感动。
　　“我还想呢，治病扶困多好？”依依道。
　　程川笑了笑，“那就好好养病，到时我传你医术！”说着走出了大门。
　　柳邦原候在门外，见程川出来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了。”程川的眉心微微蹙起，摇摇头，“若找不到瑰晶玉魄，她的心头血根本支撑不住。不要让她操劳。”随即叹了口气，“让她舒心一些吧。”
　　程川走后，依依瞥见叶儿站在窗前，双眼通红，突然就笑了，“别哭，若我死了。定在生前给你安排个好婆家！”
　　叶儿一跺脚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些天小姐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程太医更是愁眉不展，她吓得几个晚上都没有睡了，此时一听依依说这样的话，心头大痛。
　　“叶儿，别哭了。”依依心里感念又觉得好笑，从小得这样的病，也曾听大人背地里说过她命不会长，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对于死并不是最怕的。她更加害怕死后无人照顾老父……她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如同雪一般四处飘飞的梨花，轻声道：“也许，裴将军退婚是对的，我这样的身子即便是嫁了过去也不能活多久……”一个浅弧自苍白的唇角扬起，她想着：倒不如再也不嫁，留在家里能照顾父亲一天是一天……
　　春光肆意的在院中灿烂着，叶儿看着依依乌黑的眼眸中映着雪白的梨花影子，整个人萧瑟的靠在床边仿佛置身无际的寒冬腊月里。
　　泪，不禁掉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