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箫娘

　　箫娘随十三娘来至其闺房之中，只见其中窗明几净，并无多余陈设，唯有东边墙上靠了一书架子，上面摆满了前朝当代诗人的诗集，窗边书案之上用镇纸压着一本开着的书，走过去一看，却也不是哪位诗人的诗集，而是她自己手书的一本杂诗。翻开的书页之上用秀气小楷写着：

　　春来发新枝，秋去生闺怨。
　　铮铮凤求凰，瑟瑟鱼羡鸳。
　　一意向孤行，三生望双还。
　　未成白头吟，先尝夫妻倦。
　　与君长决绝，不为短寻欢。
　　从来负琴人，到底弃红颜。

　　箫娘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心叹怪道她一心要与自己相交，却原是是被她听了这几句诗去了。当日闲时赋得的几句诗，一时起意作成曲子唱了出来，原以为不会让人听见，却不想被她这个有着玲珑心窍的听去了。她人听去了不过当做是新鲜曲子，可唯有她是能够听了就痴了的。她素性淡薄，自命不凡，不甘沦于泥淖之中，更不愿将心交给任何人，只讲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听了那《红颜赋》中《卓文君》的选段，自然如闻知音，从此对她心生向往了。

　　“与君长决绝，不为短寻欢。从来负琴人，到底弃红颜”。当日自己果真以为能够做到如此，可现在的自己却已经迷惘不知何去何从了。若让她知道了自己现在心中所想，她还不知会否与自己相交呢。

　　“四娘可有雅号？”十三娘见她扫过了那本手书的诗集，走到桌边拿起水杯往砚中倒了点水，执袖磨起墨来，一边向箫娘道：“我苦于不知该如何给这首诗落款，万幸你来了，就请四娘自己落名吧。我只能记下这一段的，其余还要四娘给补全了。当日一听四娘此诗，我就心生羡慕，知道你有意藏着才华，奈何一时想不到如何与你相交才是最妥当的，又实在想要得到这全诗，可是寤寐思服了许久了。今日你来了，若是不给我默写出来，我可是不会放你走的。”

　　“你竟是连‘寤寐思服’也用上了，我又还能如何推却？若是负了你的一片痴心，哪日就要换了我‘辗转反侧’了？”箫娘听了不由莞尔，只是对雅号之事颇为为难，她并不是没有雅号的，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实在不想再拿出来用，可若是敷衍她，又是辜负了她的情谊了，遂实话实说道：“至于雅号，我原先是有一个的，却不很好。十三娘可有主意为我想一个好的？”

　　十三娘凝眉想了想道：“你先将你原来的那个说来听听，我好比较。”

　　箫娘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天星子。”

　　“如何起了这么个别号？”十三娘颇为奇怪，“听去倒像是个道号，与你实在是最无干的一个号了。”见她面上淡淡的，不似先前无论悲喜总是笑意盈面，心中猜想定是她入院以前的别号了。现在想起来院中姊妹多有自己的姓名，唯有她是从不用以往的姓名的。她定是有一番不愿提起的往事，此番倒是自己唐突了。

　　箫娘见她微微有些懊悔，急忙笑了笑道：“是很不搭的一个号呢，所以说不好，要十三你帮忙想一个。我自己觉着外头送我的那个号其实就很好。吹箫娘子，本是个雅号，偏让他们想歪了去了。”

　　十三娘听她叫她十三，顿时觉得亲切，点头应道：“可不是呢，那些凡夫俗子纨绔子弟的，本来肚中污秽不堪，再雅的名号被他们的嘴念了也变了味了。所以我从不在外头报上自己的雅号，也只能在自己房中才拿出来用在诗书之上。时至今日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不见其人的诗人骚客了。”

　　“这倒是有失偏颇了。”箫娘不甚同意，开解她道，“名号雅或是不雅，本是其精魂所在，也不是别人能够随便污了去的。照你这样说，李太白雅号青莲居士，本是个极雅的号，若是被纨绔子弟念了‘李青莲’三个字后难道就变得不雅了吗？李青莲尊为诗仙，念过他名号的又岂止纨绔子弟，便是强盗流寇也能念他几句诗呢，难道这就可以抹黑了他的雅号了吗？要我看来，别号雅或是不雅都无关紧要，只要你自己是个雅人，这别号又与你相称，便是好的了。”

　　十三娘听了怔怔的，半晌才豁然开朗，执了她的手笑道：“倒是我以前钻了牛角尖了，多谢四娘开导。你说的正是，何须去管他人如何，别号是我自己的，他们怎么都是污不去的。我看‘吹箫娘子’与你就很恰当，看似平凡随意，却是率性洒脱，无视人间非议，只随心所欲。他们说你是污秽，你偏用污秽嘲笑他们，实在是再妙不过了。这就拟定了吧。”

　　箫娘笑着点头，提笔蘸了蘸磨，一边往那书页落款，一边道：“那如此就定下了。十三你的别号是什么？告诉我知道，我以后与你诗笺的时候好用。”

　　十三娘听了心中欢喜，铺开一张藤纸提笔书了四个字，道：“这就是了。吹箫娘子可别笑话。”

　　箫娘一看，只见偌大的一方藤纸之上，空出了一片青白之色，只在左下角书写了娟秀的四个小楷，却是“扶摇吟者”，果然是十分贴切的。“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她心中依旧相信可以乘风到达北海，往昔眷恋的日子不能追回，便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如她所愿获得解脱。箫娘不由为她心疼，她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该困在这里消磨时光的。

　　“扶摇吟者。”箫娘沉吟了几遍，抬头微笑向她，“我已记住了。”

　　这边箫娘默写《红颜赋》，那边十三娘便摆上了茶具开始煮茶。

　　自“茶圣”陆羽几十年前撰写《茶经》，煮茶之道便有了一番改变。“城邑之中，王公之门，二十四器阙一，则茶废矣”。然则一般之人大多嫌繁琐，不过拿水煮茶便喝。唯有高雅之士方讲究细节，从煮茶之具到盛茶之碗，从煮茶之法到盛茶之方，从煮茶之炭到煮茶之水，无一不精细讲究。箫娘对此并无甚感觉，平日喝茶也不讲究，以前也只是觉着独孤煮茶时心神宁静，一举一动自然雅致，很是赏心悦目，便喜欢看他煮茶。今日见十三娘煮茶，又是另一番美景，美人奉茶，飘然若置身仙境。箫娘心中感叹，果不其然煮茶之道是要讲究煮茶之人的，其余的都是虚的。若不能见美人煮茶之景，再好的茶端到眼前，也都是一个味道，无甚不凡之处。她果然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十三娘又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只静心跪在席上，取过一个白纹的竹节茶盒打开，取出其中一块紫色茶饼，轻轻掰碎了放入茶碾子碾成粉末。

　　看到这里箫娘又是一叹：这就是她特意留给自己的二品湖州顾渚紫笋了。顾渚紫笋，因其鲜茶芽叶微紫，嫩叶背卷似笋壳，故而得名，共分五品，“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当年桑苎翁陆鸿渐在安史之乱时避居湖州，喝惯了当地顾渚紫笋，便将它评为了茶中第一，天下之人却都随他将其奉为茶中之冠，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盲目追随呢？当年自己也是如此，偏爱顾渚紫笋，且喝的都是上品，从不屈就于次等的。可如今，还不是有什么就喝什么。人生在世，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余者无有不可屈就之。

　　十三娘若是知道了她这一番想法，怕是就要请她出门了。好在她并不知道，所以此番只一心一意煮着茶。茶末碾成之后，十三娘又转而往茶釜中倒入沈溪送来的大明寺泉水，将茶釜置于早烧红了木炭的茶炉之上。若是箫娘，便会在碾茶之时就烧上水了，而十三娘如此做的原因是为了不错过水的第一沸，从而不致将茶煮老了。等水面出现鱼眼般的气泡时，便是一沸，十三娘用竹匙舀了一点盐撒入水中，等着水的二沸。等水四周涌泉一般冒出连珠之时，舀出一勺水备用，随即用竹夹在水中旋搅，并将茶末轻轻倒入漩涡中心，此为二沸。茶水沸腾，泡沫飞溅，这时再将舀出的水加入茶釜之中止沸，并育出汤花，此为三沸。三沸之后，才可将茶釜从茶炉上移开，往茶盏中分茶。茶盏是越窑青瓷，茶汤入内清澈明亮，色泽翠绿带紫，隐隐有兰花香气。沫饽均匀分布碗面，果真如那句“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吹箫娘子请用茶。”十三娘捧着茶托递上茶盏，笑意盈盈地奉上。箫娘一谢接过茶盏，轻轻凑近嗅去，只觉茶香溢鼻。吹开浮沫轻啜一口，入口甘香鲜醇。只有十二字评最为恰当：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箫娘突然觉得，原来如此一番繁琐动作下来，只为了这一盏清茶，竟也是值得的。

　　原来自己，并不是全不在乎，只是不愿追忆罢了。

　　十三娘等她慢慢将一盏茶全部饮毕，见她还要再喝，收了茶盏笑道：“吹箫娘子饮过之后可要做首诗回敬我这东道主才行，不然不给你续杯。”

　　箫娘无奈笑了笑，低眉随口做成一首五言绝句：

　　碾成茶末子，煮水三沸之。
　　入肠搜余香，随心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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