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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曲江夜宴(后)
子时的梆子敲过两下,沈溪更衣归来,却见临江堂酒阑灯灺,人已散尽,只剩两个绛云楼的杂役在收拾杯盏,问过之后方知李实的怪癖竟是外出不过子夜,雷打不动的规则。沈溪想或是他虽霸道,也知恨他之人颇多,反而更加注重人身安全的问题,谨防游侠刺客的黑夜造访。想来可恨之人,多有其可笑之处,也必有其可怜之处。
向绛云楼的马棚租了一匹马,正准备回歇春院,又想起柳荫桥就在附近,王八或许在那里也未可知,便欲前往一探,刚刚骑着马踱到桥下,见王八不在正准备离开,却隐约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自远而近。虽然孔圣人有言非礼勿听,但沈溪素来只遵守自己的一套做事法则,因而便牵了马悄悄藏到了马棚后面。
“成辅末?据我所知成辅端并没有这么一个弟弟。你……我并不知你与他有所往来。到底……你有多少事情是我所不知的?”
听那无奈哀伤的语气,沈溪颇为惊讶,看来这李二郎对箫娘竟然是有几分真心的,风月场上逢场作戏之人比比皆是,倒真难得有此痴心人,只不知为何箫娘却似对他无意。此种情况下,换做别的女子怕是早就趋之若鹜了。
说来这箫娘也确实与众不同,一次见她,她貌似妖冶浪荡却洞察人心;二次见她,她看似楚楚可怜却真假莫辨难以琢磨;三次见她,她体贴入微却又忽远忽近。再至方才宴席之上,她在人前谨小慎微默默无闻,成辅末行刺杀之事被抓,她依旧能镇定自若,甚至暗中“算计”于他。而最令他感兴趣的是,歇春院的一个微末之妓,如何能有那份才情,却又隐而不令人知。不可否认的,她身上的一些特质确实吸引了他,比如她隐藏的令他欣赏的才华,以及她身上的各种让他好奇的秘密。
“与乐,”箫娘的声音不似以往娇媚,带着低沉的沙哑,“你让我如何跟你说?成辅端确实没有兄弟,却有一个从小一起演戏一起长大的同伴。可怜他入戏太深,竟对他生出一片痴心。当年成辅端为歌谣嘲讽你父亲,落得一个诽谤朝廷的罪名、活活杖杀的下场。他亲眼目睹那残酷血腥景象,早已没了活着的心思。化名成辅末存活至今,不过为了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好从此随他去了。你是他仇人之子,他是时时刻刻想着杀你父亲之人。告诉了你,你不忍心害他,又时刻担心着他会害你父亲……还要担心着他害你父亲不成反被你父亲所害……”
“瑟儿,我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良善。你是对的,”李欢打断她的话,自嘲地说道,“我不能保证在知道他的存在后能够放他为所欲为。”
脚步声停了下来,半刻的静默之后,只听箫娘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过耳边:“是吗?我还以为不能放他为所欲为的那个人是我。”
沈溪蓦然一惊!这是什么意思?正等着李欢问出这句话,身边的老马居然很不识时务地打了个响鼻!这杀千刀的寒潮!
“什么人?”李欢挡身箫娘之前,环顾四周出声喝问。
沈溪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出场能够自然得像是偶遇,一想大概没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牵着一匹老马从桥洞下面出来还能若无其事地装作路过,遂打消了装蒜的念头,挺直了腰板走出了桥洞,准备打肿脸撑胖子。
“哪个奶奶的敢吓爷爷我!”
沈溪停下脚步,竟还有他人在此。再仔细一辨认,却是那醉鬼李锐摇摇晃晃从不远处走来,那浓浓的醉酒后的鼻音差点让他认不出来。
“……你如何在这?”李欢捂着鼻子看着从假山后面出来的人,顿时觉得晦气。眼睛危险一眯,若是他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危及箫娘,此刻该将这败类扔到曲江池里的好还是费点功夫绑了他向父亲勒索点银钱花花呢?
箫娘扯扯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惹事,向着假山后努了努嘴。李欢静了下来,见李锐醉得步态颠簸,若一直在此他不可能不察觉,该是才刚路过便让他抓了,杀意消了下去,厌恶之心却挥之不去。心思陡转间,他已经听见了假山后边传来的嘤嘤哭泣,轻得似风声一般不易辨听。果然是这败类的作风,这是又抓了哪家的女儿在这逞着淫/欲,实在是恶心。
李欢皱了皱眉,转身就要走,那边李锐却已经认出了他来,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淫/笑着看着箫娘调侃:“原来是二郎啊,也带着美人往这里来?外面可是冷呢,我正准备回屋里去,这儿腾给你好了。”
李欢侧身避开一步:“我可没你那么好兴致,不打扰了。”
这边两人就要走了,那边沈溪从桥洞出来,却一眼看见了假山之后躲着嘤嘤哭泣的女子。那女子也看见了他,一时愣住,一双泪眼与他对视,数不尽的委屈哀痛。沈溪看得一晃神,听见他们要走,情不自禁疾呼了一声:“慢着!”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李欢瞪着眼盯着一脸懊恼的沈溪,咬着牙一字一句:“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沈溪尴尬一笑:“奈何缘分作弄,实在不是有心而为。”一边打量箫娘神色,却见她不似以往过分热情卖弄风骚,反而眉心微蹙似乎并不乐意见到自己出现在此处,一时便觉得更加尴尬。
李欢咬碎银牙,气得语不成声:“缘分作弄?”
“李兄你……”沈溪真是苦不堪言,这人今天到底打翻了多大的一只醋坛啊,“你太过计较了……”
“我还没计较你跟踪我们,你倒嫌我计较了?”
“我何曾跟踪你们,不过正好我从桥下过,你从桥上过……”
箫娘无可奈何出声打断两人不甚营养的对话:“沈郎叫住我们却是为何?”
沈溪顿时放弃了理论的念头,将目光瞥向了假山之后,直言不讳道:“恰巧十八娘现在假山之后,我见四娘也在此,便想着大家结伴一同归家正好。”
箫娘一愣,却不理他,随即向着李锐笑了:“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十八娘。十八娘得蒙李少监青睐,箫娘亦感荣幸非常。”
李锐听了大赞弟媳嘴甜,一步三颠地从假山后拖出瘫软成无骨绵羊的柳如纤,一边猥亵她梨花带雨的俏脸一边嘀咕:“你家阿姊都这么说了,我们索性来个亲上加亲最好!你怎么还这么哭哭啼啼的?还哭!再哭有你真哭的时候!一小鸨儿还当自己是皇帝的女儿了,碰一下就哭!信不信我让你奶奶的下不来床!”
柳如纤低着头紧紧咬着下唇,一想自己这番模样尽落入了他人眼中,更是一声儿也不敢出,奈何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住。真真是那水做的魂魄柳造的身子,我见犹怜。
沈溪刚刚见她还是在酒席之上,那时她一段《绿腰》艳惊四座,此时却见她被折腾得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可怜可叹一花一柳于风尘中飘零不过朝夕之间。心中一阵难过,止不住上前为其不平:“男女之事本就讲你情我愿,少监怎可强迫于人?如此又与那奸/淫之徒何异?”一时想到他本就是个掳人/妻女的恶棍,顿悟自己与他再说道理也是无益,遂转而向箫娘再道:“十八娘年小性怯,四娘合该看在手足之情上多加怜惜关爱,此番带她同归不好?”
李锐神志恍惚,却听明白了沈溪这是在找他的碴,眉毛一竖放开柳如纤晃到他面前,恶声恶气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管老子的事情!真以为写几句诗阿叔就把你当回事儿啦?放你娘的狗屁!不过拿你来逗逗乐罢了,你这样的酸臭书生我手下一抓一大把,让你来助助兴是看得起你,居然管到老子头上了!老子想怎么就怎么她。这小娘们甩我脸面,看上你个小白脸了,看我不弄死她!等我弄死她了,再来弄死你!”说着要来推沈溪,却被自己的脚给绊倒了,便骂骂咧咧地一把抓住了身边柳如纤的脚腕,摸了两摸又淫/笑着爬了起来。
那一堆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见他如此难看,沈溪皱着眉移开眼,只是看着箫娘说道:“四娘,我知道你或许有许多不能为之事。可纵有多不得已,你又怎堪容忍自己的姊妹落入虎口而不伸援手?今夜眼见成兄入狱已是大憾,现在焉能再见十八娘任人糟蹋!”
箫娘看着他,眼中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你想我如何救她?得罪李少监从此姊妹患难与共,又或是献身李少监设法让他移情于我?如何才是救她?今日带她回去,往后每次都得跟在她身边等着在她喊救命之时收拾残局?是她自己看不通透。既然已经身为乐妓,便该早日将那该丢的都丢了,只留着才艺身段尽够了。她不能看开,我亦无法。救身不如救心,哪一天她看明白了,也就不用人救了。若不能看开,郎君就是救个百次千次也是无用的。自然,若是郎君将她赎身也无不可,到时箫娘自当一尽姊妹之情,送十八娘出阁。”
沈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想为她找出说这一番话的苦衷却实在不能:“你怕惹祸上身也无可厚非,可有李兄在此又有何惧?七娘、十一娘、十四娘,她们尚且身不由己,犹可冒险为十八娘化解危难,四娘不该是如此无情之人啊。”
李欢听了这里已经颇不耐烦:“瑟儿自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这什么十八娘的与瑟儿又有何关系?你非要瑟儿管这闲事到底意欲何为?你若想救自己救去便是,何必绕着这么大的弯子找瑟儿出手!你莫不是自己怕了李锐不敢动手?那我便好心告与你说,趁他酒醉神志不清,只一掌砍在他颈上就是,保管他立时晕倒在地。你尽可以抱得美人归了。至于他醒来后还记不记得今夜之事明日再说。如此畏首畏尾却要瑟儿出头,你们这些文人果然都是些狡诈的软骨头,不嫌丢人的吗!”
沈溪看了眼李锐,见他压着柳如纤在亲嘴,已经沉浸在□□之中无瑕他事,而柳如纤在他怀中羞愤欲死却只是隐忍,实在不好再拖下去,只能做最后一搏,哑声问道:“箫娘,我只问你。桃李不乞青帝怜,冰雪偏招红莲妒。此句何解?”
箫娘哑然,无奈摇了摇头:“沈郎,纸上之言不可尽信。我劝你还是不要惹事的好,回去吧。”
“四娘!”沈溪急急上前,还要再说什么,却听一声微弱卑怯的声音穿耳而过,拉过一道带血的细长伤口:“郎君……你别管我了……”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囫囵吞了进去,紧接着的便是一阵压抑的呻/吟喘息。
沈溪双眼一红,再是不能容忍,只瞪了冷眼旁观的箫娘一眼,便转身几步上前一把拎过李锐的后领,一拳刚落在他肚上一脚已经迫不及待踏上他的胸口。李锐身子瘫软,哪里有还手之力,只是嗷嗷地叫骂,眼角在拳风之间瞥见李欢在一旁站着便又换做连声叫着救命。
箫娘见沈溪下手毫不留情,渐渐蹙了眉头,对着李欢说道:“太过了些。”
李欢听了不甚高兴,沈溪与李锐如何都不是他关心的事,又听她说道:“此事毕竟因十八娘而起,歇春院怕是要热闹了。”无奈只能上前阻止沈溪继续行凶,用乌皮六合靴一脚踏在李锐脸上,戏谑调侃:“看不出你这文弱书生打起人来也颇有几分力气,果然英雄都是为了美人所出的。”
沈溪盯着眼前的那只乌皮六合靴,默默停了动作,随即看向了跌坐在一旁抱着身子瑟瑟发抖的柳如纤。柳如纤像是被他的粗暴之举吓着了,见他望来,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湿润起来,垂下头轻轻啜泣:“郎君,你不该的……”
沈溪眼神悲悯,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脱下外袍正要披到她半裸的身上,却被一件赤红的狐裘披风抢了先。抬头看去,箫娘又挂着他最熟悉的那种媚笑,蹲下身子抱住了柳如纤,眼睛却望着他,讨好却疏远地说道:“我家妹子让沈郎劳心劳力了,箫娘回去后定然禀报阿母好生谢过郎君。夜色已深,郎君也该累了,回平康坊路远,不若箫娘就近为郎君找间客舍歇下吧。十八娘便让箫娘带回去向阿母复命,就不劳郎君挂心了。郎君哪日得了空,再来歇春院探望,便是十八娘与我之福了。”说着拉了柳如纤起身,微微福了一福,便转身要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溪也知道她是要与他撇开关系了,追上一步想要辩驳,却见柳如纤回头幽幽看来,顿时停了脚步。想到箫娘面对姊妹被辱冷眼旁观的无情之举,见他惹了麻烦便与他过河拆桥的无义之行,实在令人寒心,忍不住破口而出:“你是把心丢在哪里了?”箫娘脚步一顿,恰恰在李锐边上停了下来。
李欢默然看着箫娘将柳如纤拉了起来,将披风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上,及至她们走到身边,感觉到脚下之人挣扎骚动,一脚踏在他背上不让他动弹:“留着你总是麻烦,不如趁早解决了干净。”话音刚落,便一脚将他踹下了曲江池正月子时冰冷彻骨的水中。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噗通一声响,李锐便似只癞皮犬一般滚入了水中。沈溪心中一惊未平一震乍起,还在惊愕李欢竟对族兄下了杀手,就见箫娘身子一晃,直直往后摔入水中,同时她手上一用力,将柳如纤狠狠往前推到了李欢怀中,及至李欢将柳如纤推到一边,入水两人已经撕扯着越挣越远。
“瑟儿!”眼见李欢疯了一般跳入水中往箫娘而去,沈溪反应过来就要入水救人,却被柳如纤紧紧抱腰拦住:“郎君,快跑!”话音刚落便见几个黑衣人在他们不远处扑通扑通跃入水中,却是李锐让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奴仆,见情况不对都赶了过来。沈溪焦急地看了一眼池中,月光之下湖面波光凌乱,只能看见李欢奋力向着湖中而去,却已经不见李锐和箫娘身影。
眼见两个奴仆见救主希望渺茫,往他们这便追来,柳如纤急急拉着沈溪往岸上去,手上力气却是不小,语带颤音急切哀求:“郎君此去是自投罗网。李二郎与这众多奴仆定能救得四娘。郎君千万先逃离此处,不然叫柳儿如何承受得住……”见她又要哭泣,沈溪一咬牙,拉着她飞快向那老马跑去,骑上马飞驰远去。寒风呼啸,吹在半湿的身上彻骨的冷,耳边那哗哗划水之声渐渐远去,眼前黑暗越来越浓,那被马蹄践踏的声声心跳破碎却愈加清晰。
云层吞噬了上元十六浑圆饱满的月亮,长安城街巷寒风低伏慢慢偃旗息鼓,起起落落的黄沙渐渐尘归于土,寒意冻结在了每一根停止摆动的枝杈梢头之上,贞元二十一年的第一场春雪在聚众狂欢之时悄悄酝酿成熟,只等着万籁俱静之时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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