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一章曲江夜宴(二)
酒宴正酣,众人都已经喝得有些微醺,左搂右抱的早卸下了那层顾忌,说话也便随便起来,李锐更是色心大起,魔爪已经伸进了钟虞儿的襕裙内揉捏。钟虞儿正自尴尬,却听门外来报李欢到了,倏地起身挣脱,娇声笑道:“这可被我抓住了,众位郎君可得帮着,看虞儿如何将这饮蓝尾的灌成一滩烂醉泥。”
众人皆抚掌起哄,看着钟虞儿手执令牌走到末席,如女将军般面露威严,都是兴致满满。李锐本来正欢快,如此被打扰甚是不快,听钟虞儿要罚李欢却又高兴起来,索性起身到了堂中看热闹。
李欢面带风霜从厅外款步走来,浑然没有往日的风流潇洒,一见众人都齐齐望着他,抱歉一笑,急忙上前拜了李实:“来晚了来晚了,还请大人饶恕孩儿。”
李实黑着脸瞪他,见他头戴毡皮帽,上身着翻折领窄袖及膝长衣,下身着紧身小口裤,腰系鞢躞带,足蹬长靿靴,一副胡人打扮,以为他又在作怪,顿时脸色更黑:“没出息的东西,整日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向我请罪何用!向在座的各位先生们请罪,看他们饶不饶你。”
李欢听了忙一个个拜了过去,李锐早不耐烦,急着将他拉到末席。钟虞儿已经倒好了三杯酒端坐在席上,见他过来一把将令牌掷到他脚下,作那判官状粗声道:“李二郎有罪!”
李欢哭笑不得,伏拜一礼:“李二知罪。”
众人皆大笑,林红岫也不由笑道:“十四该打!如何如此作弄郎君,还不快快起来让座,那岂是你这妮子该坐的的地方?”
李实阻道:“是该罚他一罚才好。”
钟虞儿立马壮了胆,笑着道:“酒席上我是判官,郎君迟来这么久,可只能饮蓝尾了。如若不喝满这三杯,虞儿可不敢将席位还给你。”说着举杯奉前,李锐急忙接过就灌李欢。
李欢躲不过,满满地饮了三杯,身上的寒气也随之驱尽,笑意吟吟:“敢问判官,现下可能将席位让与小人了?”
钟虞儿扑哧一笑:“却是不能!郎君还要献舞一段娱乐大家才好。”
众人皆拍掌叫好。
李欢正要耍赖,突然堂中羯鼓咚咚骤响,赫然一曲《踏谣娘》的节奏,众人顿时哄笑:“这段最好,郎君便跳来!”
李欢哭笑不得地看向右台乐工所在之地,一眼便见箫娘抱瑟领首,木然看着那演奏羯鼓的乐师。只见她梳了扫闹髻,月白衫裙隐于乐师之间,并不显眼,只右脸颊上画了一朵碧色海棠,一眼便吸引了李欢的注意。似是察觉他的目光,箫娘转首看来,眼中隐隐焦急忧虑,暗暗摇首。
李欢领其意,正要推脱,却听李锐大声叫唤:“那二郎是演踏谣娘还是演她丈夫啊?”
钟虞儿立马接道:“李二郎既是受罚,合该演踏谣娘才是,只是看在大王的面子上便饶了你去,还得找个人演踏谣娘才能凑成一出戏,诸位可有主意?”
众人忙环顾堂中,看哪个娘子能演踏谣娘,却突然听见羯鼓声停,一声微哑却清亮的嗓音传至堂中:“小人能担此任。”转头看去,却是一白衣乐师,长得阴柔美丽,确有几分味道。
箫娘气煞,已经阻之不及,只能低语嘱咐:“此刻起别忘了我们的性命可都在你手中,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成辅末微微一笑:“我还没有任性到此地步。”说着举步下台,施施然进了堂中伏拜在地。
李实让他起身:“你便唱来,如若唱得好让大家高兴便有赏。”
既然李实说话了,李欢也没有推拒之理,只能抱歉向箫娘致意。箫娘默默垂首,取过身后羯鼓盘膝而坐,深吸一口气敲起一首《踏谣娘》。
成辅末取下头上浑脱帽,拔簪将发披散,解了腰带脱下乐师袍,便只着一身单薄衣衫,精细身躯若隐若现。这一系列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来丝毫不扭捏,反是撩人得很,李锐看得腹下一紧,忙回席坐下避免失态,眼睛牢牢黏在他的身上似要着火。成铺末面带戚色,向钟虞儿讨了一杯酒泼在脸上,酒液似泪痕滚滚而下。若非先前知他是位男子,现在这副凄婉的模样实在让人难辨雌雄。
成辅末变妆已毕,便随着曲调摇摆着身子边走边唱,歌声凄惨,直听得箫娘心中一抽一紧难过异常。踏谣娘的故事起源于北齐。说的是有个苏姓的男子,没有一官半职却自称“郎中”,喜欢酗酒,长个酒糟鼻子,面貌丑陋,喝醉酒回家,就把妻子拖来打一顿。那妻子长得很美,又会唱歌,无缘无故挨打以后,就向左邻右舍哭诉。久而久之,人们多会模仿她哭诉的音调和动作,便演变为歌舞戏流传至今。现今的人却大多将它当做闹剧来看,图个热闹好笑,真心能体会个中凄苦的,唯有那演踏谣娘的戏子罢了。
成辅末唱了一段,音容实在动人,众人情不自禁齐齐和唱:“踏谣娘和来,踏谣娘何苦来!”
这时李欢便画了个酒糟鼻出场,演那遭天谴的苏“郎中”,上来对踏谣娘便是一番拳打脚踢。一个打,一个躲,动作滑稽异常,众人皆看得大笑不止,刚刚的一丝哀婉气氛霎时去之无踪。
沈溪在台下眼看着这场闹剧,又收回目光悄悄打量箫娘神色,只见她额发微垂,眼睛微闭,手上动作毫无滞疑,丝毫看不出她此时心情。可莫名的,沈溪隐隐却感觉有股冷涩的悲凉之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不能窥探其内心分毫。可那浓重的悲哀,却无法阻挡地感染了他人。
一曲踏谣娘演毕,堂上连声叫好。李欢急忙掩了口鼻讨饶:“这可好了,我一个风流才子被你们这样戏弄,往后如何见那些钦慕我的娘子们去?各位看官还请饶恕小生则个?”
李实哼了一声不做评论。其他人纷纷说不敢。林红岫急忙下席来将他领到末席之上,对着倒在那笑不成声的钟虞儿斥道:“还不快起来伺候郎君,真是闹得不成样子,回去后可得绑了你到京兆府上去负荆请罪去。起来,伺候郎君去换身衣服,不把郎君哄好了可饶不了你!”
钟虞儿揉着肚子起身深深作揖:“请郎君随我来洗漱一番。”说着抬眼偷觑一眼,噗嗤又笑了出来。
李欢去后,席上众人重将目光放到成辅末身上。那左边的京兆少尹突然“啊”了一声,开口道:“这戏子好生眼熟啊。”
右座的少尹也说道:“我也这般觉得。刚刚那段戏倒是让我想起个人来。”李实问是谁,他却不敢答,只是说酒喝多了眼花。
李实又问成辅末要何奖赏。成辅末扣了一个头恭恭敬敬道:“小人别无所求,只想在大王面前弹唱一首曲子送与大王。小人仰慕大王已久,如此小小心意还请大王成全。”
李实听了哈哈大笑:“你这戏子倒是真心,我便了了你的心愿。”
成辅末要了一把琵琶,端正坐于堂中,发丝垂下掩去他大半的脸孔,酒渍未干,最美不过朦胧。见众人屏息要听他一曲高歌,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丝轻笑,眼中嘲讽之色愈浓。箫娘暗暗抓住了衣角,只听琵琶声缓缓奏起,如泣如诉,却不是《戏语》的调子,心中顿时一缓,却隐约又觉得不安。
众人屏息凝神,都以为他要倾诉一番仰慕之情哀婉之意,却听他微哑的嗓音低低唱来,那唱词是:
京畿好天气,长晴不下雨。
颗粒不成赋,砂土难下肚。
偏有司农卿,夸谷好民富。
又有京兆尹,剥民自享福。
螃蟹一横行,截道当老虎。
巷口窝里犬,摇尾上天都。
避道御史卿,吹须老大夫。
坏屋卖瓦木,老妪抱孙哭。
霸道无经纬,上餐蟹黄鼓。
姜酒去腥冷?千金竟果腹?
唱到第三联的时候琵琶突然一转,凌厉如寒风,声声切割人心,怨气嘲讽尽露无疑,堂上之人皆听得冷汗直下,唯有李锐还依旧听得如痴如醉。
又唱到“螃蟹一横行,截道当老虎。巷口窝里犬,摇尾上天都。”之句,从起居舍人到左右京兆少尹莫有不气愤的,只碍于李实在上没有出声便只能忍气听他唱完。声声控诉字字泣血,成辅末唱罢最后一字,手上琵琶应声而断,余音震耳。
堂上鸦雀无声,无人敢开口说一个字,只那纨绔李锐起身鼓掌不止,连声道好,见气氛不对,也慢慢静了下去。半晌之后,李实突然大笑拍掌,起身从榻上下来将成辅末拉起:“好一个‘霸道无经纬,上餐蟹黄鼓。姜酒去腥冷?千金竟果腹?’。照你看来,这螃蟹既然如此不堪,那什么东西是值得吃的?”
成辅末冷声答道:“也便只有富贵之人才会想着什么东西值得吃什么东西不值得吃。像我们平民百姓只想着如何能填饱肚子就要忙碌一整天了,哪里有空想这些高深的问题?只要能果腹,便是草皮树根也能下咽,许多人连螃蟹是何物都不知呢。”
李实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你竟是没有吃过这螃蟹了?来人,上道蜜拥剑给小郎君尝尝。”
成辅末垂首:“不敢。”
李实哼笑一声:“你有何不敢的?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和那成辅端一同唱戏的那个戏子。”
成辅末微微一笑:“正是。”
李实气得咬牙:“你可知他当初的下场?”
成辅末暗暗握拳:“再清楚不过!当时景象犹历历在目。”说着突然瞪向李实,袖中寒光一闪,大喝一声:“还我阿兄命来!”
李实早有提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扭。成辅末惨叫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寒光灼灼。场上众人顿时大惊失色,胆小的婢子惊叫出声乱成一团,衙差护卫急忙入内将成辅末拿下。
李实负手回到榻上坐下,沉声喝道:“带回府中关到地牢里。”然后一把将林红岫推到在地,“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林红岫心中惊恐,万万料不到会出这样的状况,却已经将说辞想好,面上不露半点惧色,只是泪如雨下地怨怪自己:“是红岫察人不明。这乐师本不是院中的人,只是平日也偶有为娘子们填词作曲。我只当他是普通乐师,实在不知他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好在大王没有受伤,否则红岫也只能以死谢罪了。红岫罪无可恕,只求大王不要罪及歇春院众姊妹。她们确是无辜的。”
李实面色一缓,也知她无辜,招手让她起来:“我知道不关你的事,也没有人能事事都周到。他有心相瞒又岂是你们能够察觉的。起来继续开宴吧,别让那小子扰了我们的雅兴。”
红岫连忙叩谢起身,着人去叫十一娘和十八娘上台献歌舞,打量着用她们的艳色驱散这危险的气氛。
李实却挥手阻止:“歌舞稍后再上,我刚听那戏子的唱词文采不凡,想来在座各位定然不输于他。我李实今日也做一回雅人主个诗会,你们都给我拿出真本事来。”说着笑看向林红岫,“我听闻歇春院有位女诗人,不知是否在席?”
插入书签
饮蓝尾:最后到的人坐于末席,唐朝的酒多为绿色,末席之人多喝到蓝色的酒渣,因而叫饮蓝尾。
蜜拥剑:用糖酿的螃蟹,也称糖蟹。只能说,唐朝人的口味实在是怪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