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竹

作者:楼醉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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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咄!”

      一支羽箭射穿了鲜红的靶心,稳稳地钉到靶子后方的树上。

      “大王果然箭法超群!力大无穷!”

      “大王神武英姿,让臣等拜服啊!”

      “大王神勇!” “大王真乃天赐之人!”

      秦王苻坚收了弓,大笑着赏赐谄媚的群臣,接过宫婢递上的美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觞,转过头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笑道:“冲儿,本王箭法如何?”

      慕容冲怯怯地抬头,墨黑的凤眸里满满敬畏:“大王的箭法,即便是后羿见了,也要羞愧的。”

      “哈哈!众人赞我再多,不若凤皇一句!冲儿真是深得吾心!”

      少年侧过头,一丝艳色染上侧颊,白皙若珪玉的颈项修长美好。

      苻坚见之,心下一阵心猿意马。他抱住慕容冲,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少年红晕愈盛,竟有轻轻推拒之势。秦王大笑着将他横抱起来,宫人俱都会意,忙引着他们往最近的宫殿行去。

      ------------------------------------------------------------------------------

      夏夜,风凉如水。

      慕容冲在苻坚的怀抱中醒来。

      他轻轻挣开禁锢,披上外袍下了床。

      他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玉琢的容颜上找不见丝毫白日里的羞怯温柔。

      幽幽篁竹,瑟瑟流水。

      他来到殿外的一片竹林,林间小径上,早已有人在等他。

      慕容冲恭敬地行礼:“叔母。”

      段元妃扶了扶他的身子,道:“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谨。”

      “是。”

      “苻坚那厮,最近可有动静?”

      “……冲儿无用。并未发现那老贼最近有什么动作。”

      美丽的妇人蹙起娥眉,沉吟一会儿,道:“罢了。此事不怪你。清河与你一同进入这阿房宫,却一点都及不上你的聪慧,胆小怕事……”

      “皇姐毕竟是个女子,尚且年少。请叔母勿要责备于她。”

      “呵,女子。我又何尝不是一介女流?”轻嗤一声,段元妃复又温言道,“冲儿,只是,苦了你了。”

      “……”慕容冲摇头。

      苦?不,这不是苦。这是撕心的痛。

      他曾是骄傲的皇子,燕国中山王,大司马。

      一朝国破,沦为禁脔。

      承欢于秦王身下,千种婉转,万般娇媚。

      凤皇凤皇止阿房。

      坊间是怎样形容他和皇姐的呢?

      ——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罢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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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别叔母后,林中只余他一人。

      月华盈霜,天地寂寞。

      慕容冲轻轻拾起一块碎石,在身边的一棵翠竹上刻画。

      “你,在做什么呢?”

      慕容冲毕竟年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手一抖,碎石落在地上。

      他强自镇定心神,望向声源处。

      却未曾料到,一眼惊鸿。

      那是个穿着翠色衣袍的男子,在漫天的月色下几乎要与绿竹融为一体。

      眉如远山,瞳凝秋水,发若流泉。

      正在发愣的当口,男子又问他。

      “你在做什么呢,嗯?”

      慕容冲回过神来,有些气恼地道:“大半夜的,阁下突然出声,是要吓人么?”

      他的声音里带了点自己没有察觉到的赌气,分外可爱。

      男子好看的眉眼弯起来:“吓人?你害怕?”

      慕容冲点头:“这里这么黑,自然是可怖的。”

      男子走近他,嘴角噙着一抹嘲讽似的笑意:“何来何往,有何可怕?”

      说着,未等慕容冲回答,便拾起方才从他手中掉落的碎石,轻抚着被划伤的竹身,道:“还有,万物皆有灵性。你如此糟蹋它,它也会痛的。”

      慕容冲看着他修长晶莹的手指抚摸着竹身上斑驳的伤痕,突然有点嫉妒。

      他哼出声:“一棵死物罢了。值得如此?”

      “我说了,万物皆有灵性。”男子的嗓音幽雅而散漫,带着些醉人的温柔。

      “你!”

      “幽篁。”

      “……什么?”

      “我叫幽篁。”

      慕容冲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男人正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凑近了看,才发现他的眼睛竟是幽碧色,如天青,如琅矸。

      “我叫……”正想说明自己叫什么,慕容冲突然脚底发软,晕了过去。

      慕容冲醒来时是在苻坚的身旁。

      依然是昨夜的那张床。

      真耶?幻耶?

      慕容冲困惑,却并不想分神去想。

      自己的包袱够多了。没必要再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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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冲再次见到幽篁是在他离开阿房宫的前一个晚上。

      他站在竹林里,依旧用碎石块刻画竹子。

      “别划了。”

      慕容冲面无表情的脸转过去,眼睛正对上来人尖削光洁的下颌。

      “它会痛。和你说过的吧。”

      “并不是我在痛,管它作甚。”

      少年扬起一个微笑,纯真的样子让人无法责骂。

      “啪!”

      慕容冲捂着脸颊,他瞪大眼睛看着幽篁,无法相信自己方才被人甩了耳光。

      “疼么?”

      “你……竟敢!”

      慕容冲的牙齿在发抖,怒气几乎让他要失却了理智。

      “我如何?痛的并不是我,管你作甚。”

      男子的声音明明是那么温和,慕容冲却听出了其中砭骨的冰寒。

      眼泪突然流下来。

      慕容冲很久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自己突然就流泪了,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是极度而莫名的委屈。

      他蹲下身体,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幽篁走到他面前,把他抱起来。

      修长的手托起少年玉白的脸颊,食指轻抚蜿蜒的泪痕。

      慕容冲哭的更凶。

      唇上忽然一热。

      慕容冲停止了哭泣。

      墨染的双眸透过泪雾,发现那过分美丽的男子的脸几乎贴在自己的脸上。

      他在亲吻他。

      他听见幽篁对自己说。

      “不要哭。你是凤皇啊。你的双翼不该敛于阿房宫里的梧桐树上,你的食物也并非阿房宫中的竹实。

      去飞翔吧,因为你是凤凰,是那翱翔于九天的神鸟啊。”

      而随后,他像上次一样,失去了意识。

      天光大亮。

      穿戴完毕,叩拜恩典,拜谢秦王。

      慕容冲透过马车上的竹帘望着掩映在宫墙中的丛丛绿竹。

      车轴辘辘,马蹄声声。

      他终于,要出去了。

      ——你是凤凰啊,是翱翔于九天的神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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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373年,四月到年底,彗星不散,预兆十年之后,燕当灭秦。阳平公苻融大力上疏。此时苻坚封慕容冲为平阳太守。

      一晃十余年。慕容冲不止一次来到平阳附近的壶口瀑布。马长嘶,龙怒腾,翻滚的黄河水一落千仞,斩天劈地,万物生灵被震得肝胆欲裂。男儿当如此呼啸纵横,席卷天地。

      公元375年,王猛死。

      公元383年,秦王苻坚大败于淝水之战。

      “报!!蒲坂战况危急!”

      “报!!前部三千已尽战殁!”

      “报!!敌军数量众多,我方死伤过半!!”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那苻坚老贼可是和我们卯上了,我们2万将士果然敌不过啊!”

      慕容冲眉头紧蹙。此时旁边谋士道:“在下听闻大人兄长慕容泓之前已粉碎秦军围剿,诛杀符坚老贼的儿子苻睿。如今,当由大人带领将士与大人兄长会师,才是上上之策。”

      慕容冲咬牙:“吩咐下去,撤军!向关中慕容泓方向行进!”

      公元384年三月,慕容冲率军两万攻打蒲坂,大败于河东。

      同年六月,高盖,宿勤崇杀济北王慕容泓,推中山王慕容冲统领全军,为皇太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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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来到长安。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是瑟缩在马车里的孱弱少年。

      他□□是神骏的名驹,头顶是青色的苍穹。身前是厚厚的城墙,身后是重重的军队。

      他银枪铁甲,兵临城下。

      秦王苻坚登上城楼,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白虏叛军。

      而他昔日最宠爱的那名柔弱少年,却正是这些叛军的首领!

      苻坚怒斥:“你们这些只配放牧牛羊的奴才,何苦前来送死!”

      慕容冲抬起脸,冲着苻坚傲然一笑,道:“奴厌奴苦,欲取汝为代尔!”

      奴才厌恶了当奴才的苦处,想取你而代之。

      呵呵。苻坚狗贼,想不到吧!你身边的那名苍白懦弱的少年,早就已经死去了!

      慕容冲取出苻坚方才派使者送来的锦袍,当着他的面撕碎。

      “秦王送本王这件锦袍,无非是要本王想起你昔日给予的恩惠。然孤心在天下,又岂会考虑如此一件锦袍的小小恩惠?本王在此奉劝秦王,不如早日将本王兄长慕容暐交出,孤还可念及于此宽待尔等!”

      苻坚在城楼上惊怒地看着慕容冲,半晌,大笑道:“来人!将慕容暐带上来!”

      “慕容冲,本王倒要看看,我若杀了慕容暐,你是会怎样不宽待于吾!”

      慕容冲看着兄长被带上城楼,苻坚亲手剖开兄长的肚腹,鲜艳的血水顺着斑驳的砖墙蜿蜒而下,凄艳无比。

      他看到兄长临终时望着他的赞许和满足的眼神,他知道他的兄长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慕容冲的眼眶酸涩地发胀。

      “苻坚狗贼!今日本王定要为王兄报仇雪恨!大燕的男儿们!鲜卑的男儿们!杀!”

      “杀——”

      “杀——”

      “杀——”

      一声令下,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城墙下的军士们冲破了厚重的城门,苻坚在亲信的掩护下狼狈撤退。

      385年正月,得到慕容暐死讯,慕容冲在阿房继承皇位。改元更始。疯狂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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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冲一身血红的衣袍,脚上是玄色的战靴,像一团烈火,更像一只燃烧的火凤,重新降临在了阿房宫。

      凤皇降临阿房之时,碧绿梧桐,纷披翠竹俱化作了腥红的血光。

      可是,慕容冲独留下一小片竹林严令不可破坏。

      月华如水,天边隐隐透出战火的艳红。

      “幽篁!”

      慕容冲手执酒觞,乌发披散,跌跌撞撞地踏进竹林。他扶着树干,没有丝毫优雅仪态,他大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幽篁!”

      “幽篁,出来见孤!”

      “你出来啊!”

      “幽篁!你若不出现,信不信我下令把这片竹林也砍了?”

      话音未落,记忆中美丽的男子已经出现在眼前。

      慕容冲吃吃笑着,好像自己赢得了一局游戏。

      “幽篁……”他朝男子伸出手,眼中是错落的迷离。

      “我……我十二年前飞出了阿房,如今,我已经……像你所说的……成为了凤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大笑着,酒觞倾覆,得意的脸上却满是纵横的泪水。

      幽篁只是轻轻地抱住他。

      “你知道么?我,我从平阳……杀,杀……一路,杀……”

      “我的一个哥哥,被我的手下杀害,而我,取代了他的位置……哈哈……中山王……而我的另一个哥哥,死在我的眼前,他的血啊,从城墙上流下来,你知道那种颜色吗?鲜红……染上沙土……渐渐干涸……变成死灰一样的颜色……死灰一样……啊……”

      慕容冲本来是在笑,说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

      他停了一会儿。

      “其实,我不想这样啊。我还记得我的哥哥们,在我年幼时教我骑射,带我玩耍……”

      幽篁碧色的眸子看着他。十二年前,他怀中的是一个倔强高傲的少年,而如今,在他怀中的,是一个饱受创伤的男人。

      幽篁轻抚他的脸。

      “疼么?”

      慕容冲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慕容冲纠缠住幽篁,发疯一样吻着他。他的手指深入幽篁流泉一样的发丝,他抱着他,尽情发泄。

      当他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把头埋进幽篁的颈窝,颤声道:“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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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涅槃吗?那是凤凰浴火,在极致的痛苦中重生的过程。

      幽篁这么说。

      385年六月,秦太子苻宏带领家族几千人南逃东晋,慕容冲挥军入长安。

      七月,姚苌自故县如新平。秦王苻坚到五将山,姚苌派骁骑将军吴忠帅骑围抓住苻坚。被送到新平,幽于别室。姚苌找苻坚要传国玺不得。辛丑,姚苌遣人缢坚于新平佛寺,张夫人、中山公诜皆自杀。

      “狗贼苻坚,灭我大燕,辱我至深。如今,贼人已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慕容冲瘦削的俊颜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朝眼前的黄土撒下三杯水酒。

      “大仇得报,不肖子孙慕容冲在此,叩谢列祖列宗!”

      修长的身子虔诚地跪下,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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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篁,你到底是人还是妖呢?”

      美丽的男子失笑:“为何这么问?”

      “你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十二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不会老,就是妖么?”

      “或许吧。”

      幽篁看了慕容冲一会儿,随后狡黠地眨眨眼睛:“不告诉你。”

      慕容冲不满地瞪他。

      幽篁吻他的嘴角。

      “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会回来了。”

      慕容冲怔了一会儿。

      然后他紧紧抱住幽篁,有些无措,甚至是悲哀地问:“我怎么办?”

      “你是凤凰啊,傻孩子。”

      “没有供凤凰栖息的枝头,凤凰也是会死的。”

      “我是竹。不是梧桐。”

      “我不在乎。你是梧桐,你是我的梧桐。”

      幽篁叹了一口气。

      “你要随我一起走么?”

      “嗯。”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人世。”

      “我不在乎。”

      慕容冲吻吻他的唇,道:“带我走。”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幽篁,万劫也好,无期也好。

      我不在乎。

      386年二月,左将军韩延杀慕容冲。推段随为主。左仆射慕容恒、尚书慕容永杀韩延,段随。立宜都王子慕容顗为燕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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