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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之、牧之,且牧之。
我撑着一只小船上路,虽然说骑马更能体现大侠风范。
不过鞭打马是一件让人很痛苦的事。因为打马马会叫。而一只小船既不会叫,也不会踢人,更不会随随便便把人从背上摔下来。
没有生命的东西,人欺负起来总是毫不手软。我曾经想过,究竟是因为没有生命才被人欺负,还是因为被别人欺负久了就没有了生命。想过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终于知道这其实是无聊至极的纠结。于是,在另外一些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将要和我的小船说说话。
我就这样撑着我沉默的旅伴,从家乡的小河边出发,一路向东。
轻快的风悠然地穿过航道两旁,远处的石崖鬼影幢幢。
这样的天气适合我躺下来,静静地想些什么打发时间。
我开始想起我的家乡。
想起17岁前那些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日子。劈柴生火,挑水打猎,磨刀做饭,挖笋采药……豆腐三碗,三碗豆腐。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17岁,抚养我长大的奶奶婆婆忽然有一天眯起眼睛对着我和蔼地笑,笑容灿烂宛若一朵老菊花。
她说,你可以走了。
我问,走去哪儿?
她说,天下之大,随你喜欢。
我说,这儿就是天下,别的地方充其量只能算是星宿。
她说,总之你得走。
我说,我舍不得你。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她说,少胡扯。我把你当牲畜使唤,你恨我还来不及呢。
我于是悻悻地收起了眼泪。
就这样我离开了生长十几年的家乡。
我无法确定,奶奶婆婆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她抚养我长大,却又在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年毅然决然地把我一脚踹出门去。记忆中她很少对我笑,也很少对我和颜悦色地说话。只是在我 17岁那一年送了我一只漏水的小船,告诉我,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在很大程度上她是我又怕又爱的一个人。你可以想象当整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你的同类,而你又不能去爱野狗、老树、顽石等一切无法令你产生爱意的物质时,那么你就只能去爱那个你唯一的同类。
这也是无法选择的事情。
无法选择的事情还有很多,就比如我曾一度希望自己能生长在官宦之家,无忧无虑不愁吃喝。而命运却安排我在混迹山林十几年之后,乘一只破船,顺流直下几千里。
但反过来说,生命中还是有很多可以选择的事情。
船速已经渐渐慢了下来,竹子做的码头在夜雾中若隐若现。而我可以选择是否要在这里停留一夜。
我撑船移近岸边,给我的小船系上缆索,拍了拍船艄,对他说,好好待着。随后便上了岸。
等待我的是一个小镇,安安静静地潜伏在夜幕之中。
我沿路寻找客店,然而家家大门紧锁。
我最终决定在一户挂有“夜不闭户模范宅”木牌的人家,举手敲门。
纸窗里的灯依然亮着。幽幽地散发出暖黄的光晕。
纸窗里的剪影动了动,似乎有人探过头看了一阵,那人低低地问:“谁?”
我问:“能借宿吗?”
屋里人答,不能。
我没有想到会被拒绝的如此干脆,一怔,随即问,不是夜不闭户吗?
屋里人大笑:“那是去年上面检查时挂上去的。”
我愕然,“那为什么不拿下来,多让人误会?”
屋里人狂笑不止,说,你也相信,你是小孩吗?这么幼稚。
我急了,说,拜托了,我是过路的行人,着急赶路,借宿一夜马上就走。
屋里人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三个。
我莫名其妙,问,什么?
他说,用这个借口的,你是第三个。
我更急了,分辩道,这个是真的。
屋里人说,哪个都像是真的。
我继续向他晓以利害:“我真不是歹人。就算是,我也没什么作案的动机。若说图财,你这破屋住着都嫌漏雨,想也无财可图;若论劫色,咱俩性别有些冲突。这既无财可图,又无色可劫的,我害你做甚,练手吗?”
屋里人又是思想斗争了一阵子,门终于吱呀一声洞开,伴着屋里人的长叹,罢了,你进来吧。
我喜形于色,忙自我介绍,“我叫——”
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人无情地打断,“不必了,你不是只住一夜吗?明早就上路,从此也各不相识。名字什么的没必要”
我一听觉得有理,于是听话地改口:“那么多谢了。”
那人又把头转回灯下,背对着我,说,那也不必,放你进来,是因为你实在有趣。
我再度无语。
他又说,这里没有客房,请自便吧。
我四下看了看,默默地向堆放柴草的后院走去。
那人笑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借宿。
我问,难道你有更好的地方?
他摇头,当然没有。
我说,这不结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虽然说旅程的疲惫大过初到一个地方的新奇,但同理,扎人的柴草同样掩盖住了旅程的疲惫。任凭我如何闭上眼睛,所听到的只能是风穿过矮檐空空地啸鸣。
说实话我并不知前路会是如何,就如昨夜我也并未想过今夜我会在此留宿,和满室柴草、以及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共度一宵。
月色渐渐抹过远处高耸的石崖,红日东升。
我步出柴房,院中人正在烹茶。烟雾袅袅,眉目不清。我蓦然觉得“闲云野鹤”不过也就如此了。
我道,早。
院中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早。
想了想他又补充,即是借宿,你不妨吃了早饭再走。
我正饿得受不了,闻听此言差点感动得纳头便拜。连忙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先生这处所清幽雅致,一看便是高人隐士所居……”
孰料话没说完又被打断,“非也,昨日你夜半借宿来此,而叩门不开时,你看这房必觉低矮破旧,难以容人;看我,也必觉獐头鼠目,可憎非常。”
我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言语间那人已从火上取下了茶炉,往面前两个小茶杯中倒茶。
“林牧之。”
“哦?”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我说话。
“叫我林牧之。”
我讶然,你不是说名字不重要吗?
林牧之答,如果我们只此一面之缘,名字自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还会再见。
我大惊,莫非你能通神?
林大笑,那我还能活到现在?我只是稍稍用了些小手段而已。
我问,什么手段?
林不答,我随即自悔失言,重新问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们会再见?
林笑道,你别问,这自有定数,见了就知。
我于是低头抱拳,“我叫公孙满月。”
林淡淡点头,“好,好,饭罢你便离开,搭着你的小船远走高飞,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虽然不是在这里。”
我实实在在地被震惊了一把,说,“看来你真能通神,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只小船?”
林啜饮着茶水笑道,从我窗口一眼就能望到你系着的小船,你不知道?
我叹为观止。
喝干了一壶茶水后,林牧之站起来拍拍手,行了,你可以走了。
我问,你说我们会在别的地方再次相见,那是哪里,我现在又应该去哪儿?
林笑,你不用问,这也自有定数。至于你要去哪儿,我又怎么知道。
我不解,你不是先知吗?
林失笑,谁告诉你的?我不是。
我说,那你一直跟我说以后的事。
林牧之答道,那等以后到了,我的话应验,你再说我先知也不迟。
我问,那若是没有应验呢?
林思索一阵后答,那我就是说错了呗。
我无言以对。
收拾了茶具,林站起身来要走,我也跨一步拦住他,对他说,你的话没法应验了。
林站住看着我,“哦?为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镇上,一辈子不离开。这样的话,你的话肯定就没法应验了。
林不以为意,说,不可能。
我问,为什么不可能?
林答,活不下去,你在这小镇赚不到钱,乞讨也没有什么前途,还不如去大城市混丐帮。
我又无言以对。沉默了半天,我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定数?
林答,是,也不是。定数由人决定,却不由人控制。过程决定结果,却不影响结果。你不明白。
我点头,这都是什么玩意。
他说,等再见吧,说不定那时你就会知道,说不定那时,连我都要受你照料。
我辞别他匆匆的出了院子,在我看来他和我纯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丝毫不知他所说的定数为何,我想的是在下一个落脚点要打几日短工赚取盘缠。
或许真如他所说,有一天我们会重再相逢,其结果也不过与昨日一般,萍水而已。
撑开我的小船,我沿岸而行。
如果我是名人雅士,我现在当坐在船头抚琴;如果我是隐者,我现在当坐在船头垂钓。
可惜我只是一个山野小子。我枕着手臂,躺在船头无所事事。天空辽远,白云悠悠然悠悠然地飞过。我的小船稳稳地飘,如履平地。我能感觉到天气很好,顺水顺风。
江面水平如镜,两岸风景极美。
桃花倾城。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隐在远处的芦蒿中间,几乎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街市。
当我站起身来眺望时,所看到的却只有芦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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