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醉

作者:沐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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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


      曾经多少次想象过重逢的情景,却怎么也料不到,真正的重逢会被老天安排在这样一个仓促的夜晚。
      秋风瑟瑟的路口,静谧无人的宽阔街道,倒在地上的电动车,四处奔散的苹果,死里逃生的侥幸,惊慌不安的心跳。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时间像在催促着什么,让她来不及有任何准备。
      旁边急刹车停下的黑色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像从电视画面里走出来的某个帅气的演员,文质彬彬的走过来,俯下身,沉稳的眼神中带着一抹诚恳的关切。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惊惶未定的眼睛与来人对视,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狼狈的去捡那些散落的苹果。
      那个男人有些困惑的看着她消瘦的身影,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不先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反而把几个微不足道的苹果看得更要紧。
      “你真的没事吗?”他又冲着那个沉默的人问了一遍。
      “没有,你走吧。”
      “你确定吗?”男人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看她是否有受伤的迹象。那个人认真的把捡起的苹果捧在怀里,回头看他一眼,咧开嘴浅浅笑了一下,“没事,你走吧。”
      男人愣了半秒,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车窗里的人,做了个OK的手势。
      弯腰捡起一个滚落在自己脚边的苹果,递给她 ,温和的说:“那我就先走了。”
      “谢谢。”她接过苹果,走到电动车前,捡起地上的袋子,将苹果装进去,扶起倒在地上的电动车。
      男人正想往回走,小车副驾驶的门却打开了,走下来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静静的看着不远处向宁单瘦的背影,微微扬起眉头,冷冽的神色中夹杂着淡淡的孤疑。
      “向宁?”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些疑惑的回过头,向宁看见了身后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眉头敛了敛,心想,她在叫我么?
      隔着夜色和昏黄的街灯,她看不清楚女人的面容,只看见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水蓝色的牛仔裤,高瘦的身形,笔直的长发,头上戴着一顶纯白的针织帽。头发和帽子遮住了她小部分脸,就更看不清楚了。
      是幻听么?
      向宁回了头,不再看女人,而是低头检查着电动车是否有所损坏。
      “向宁!”女人往前走了两步,提高了声音,这回叫得很肯定,眼睛一直若有所思的看着昏黄夜灯下那颀长单瘦的身影,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走得近了,向宁才逐渐看清眼前的人,看清那张白皙的脸,精致的五官,漠然的神情,浅淡的妆容。这是个好看的女人。模糊又清晰,熟悉又陌生。她在哪里见过?
      女人静静的注视着她,微合上清透的眼睛,轻声问:“向宁,是你吗?”
      这个声音……?
      瞪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脸,某些遥远的记忆在脑海里飘飘荡荡。
      向宁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生了重锈的发条,死死的卡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有胸腔里那颗麻木的心,在激烈的发抖。
      她想叫出那个藏在心里已经很久很久的名字,可是真到了嘴边,却又怎么叫不出来了。
      “你、你是……”
      “怎么,不认识了吗?”女人睁大明净的眼睛看着她,露出个好看的微笑来。
      “羽飞,你们认识啊?”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走了两步过来,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了一眼,笑着问女人。
      男人不经意间叫出的那个名字,直接给了向宁最后一击,她瞪大眼睛凝视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那种明明很近却觉得很遥远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
      “羽、羽飞,是你啊……”拼命努力了半天,她才把那个名字叫出来,才发现曾经念过无数遍的两个字,如今脱口而出,却已变得这样生涩不堪。心里片刻间便凉成一片。有些东西,终究是丢失得太久了,都快忘记了曾经是如何拥有过。
      安羽飞款款朝她走来,在离她不过三步远的地方才又站定,真是恰到好处的距离,眼睛仔细的端详着她,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好久不见。看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没怎么变啊?”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平和中带着点淡淡的疏离。
      向宁看着她,勉强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来,眼睛却像失了焦距一般,明明看着眼前的人,却感觉有些失真。
      “你也没变,不、不是,你变了很多,变得我都已经认不出来是你了。”
      安羽飞将双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是么?你觉得我哪里变了呢?”语气有些调侃。
      向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在脑袋里组织着妥善的言辞,努力逼自己直视着安羽飞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出内心的颤抖。
      她咧了咧嘴角,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这个女人,心中有些感慨,已经二十五岁了啊。
      “成熟了很多。”很多很多。
      她回答了安羽飞,却有些自惭形愧的缩了缩肩膀。
      “那有没有没变的地方啊?”安羽飞不依不饶。
      这个问题向宁回答不上来,她只有沉默。
      秋意还不是十分的深沉,她却觉得这一夜的风吹在身上,有种格外的冷。又冷又涩。
      一切都来得太仓促,她感觉自己突然间失去了某个点,那个她一直站着的原点。
      那种猝不及防,无所适从的感觉让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
      她听见安羽飞笑着跟她说:“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回答不上来别人的问题,就一声不吭,连敷衍都不会啊。”
      她听见自己说:“你还记得这么多啊?”
      又听见安羽飞回答:“好多事情都忘了,见到你才突然想起来。”
      又听见那个帅气文雅的男人接了个电话,然后走过来说:“羽飞,我们该走了,他们打电话来催了。”
      她看见安羽飞冲男人恬静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问:“向宁你刚才没受伤吧?”
      她摇头说:“没有。”然后还表示谢意的笑了一下。
      “那我们先走了,哪天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叙叙旧。”
      “好。”
      她下意识的应下来,语气干脆,好像这是真心实意的邀约,其实她明白,这不过是一句敷衍的客套话。
      她坐上了电动车,看见安羽飞和那个男人也上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安羽飞朝她挥了挥手,她在夜风里远远看着那张精致美丽的脸,抿嘴笑了笑,然后别回了头。
      秋风瑟瑟的夜里,昏黄的大马路口,黑色轿车和电动车同时离去,却背道而驰。

      一切都像做了一场梦,当时的感觉无比真实,醒过来的那一刻,却觉得那只是梦,很不真实,很遥远,很虚幻,像烟雾一样在脑袋里徘徊不休,可是一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最后最后,就好像真的相信了,那只是一场错觉的梦。

      这是一个不算长的故事,有些情节听来,就像小说一样狗血离奇,如果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我面前,将故事的前因后果向我娓娓道来,而是从另一人之口听到这个故事,我可能会不以为然的笑骂一句:真他妈狗血,编的吧,是写恶俗小说吧?

      在这个没有阳光也没有雨的午后,我终于听到了向宁亲口诉说起那些她藏在心里很深很深的故事。

      “我们从中学的时候开始做同班同学,那时还不是那种很亲密的关系,甚至连普通的朋友都不是,她人长得好看,个性很开朗,家境好,又很聪明,那时在学校不管老师还是男同学女同学都很喜欢她,而我和她恰恰相反,走在人群里是属于那种最不起眼的人,要不是幸运的和她做了同桌,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有那些交集与纠缠。
      “她身上好像天生就具有那种很吸引人的气质,像天上的星辰,有着璀璨的光芒,一颦一笑都耀眼得那么过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深深的迷恋上她,也许是从见到她的第一天开始就不可自拔了,可是我这样的人,要是站在她面前,只会显得太过暗涩,所以只能远远抬头仰望着她,从来不敢奢望靠近。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躲在她的远处,从不敢直视她的一点一滴,在大家看来我就是个内向、沉默、木讷、无趣的人,我在学校都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估计那时大家都挺不喜欢我,或者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而是属于那种可有可无的存在,我不善于去主动接近身边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来接近我。老师安排座位,别人总是喜欢挑选和自己亲近的人坐在一起,可是我比较随遇而安,所以大部分时候总是被安排和那些调皮油滑的男生坐在一起。
      “那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竟把我安排在了她的身边,当时我感觉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忐忑不安……不过,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走近了我的身边,然后一点一点的融进了我的生命里。她会主动和我说话,不厌其烦的引导我放下内心的拘束,给我沉涩的生活一点一点注入鲜活的血液……那两年,可能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虽然很多时候,我都必须小心翼翼的隐藏着那些对她无法言说的心事,我想能和她走得那样近,应该已经非常满足,何必还要再去强求更多。我害怕得不偿失。
      “只是,命运却摆弄着我们,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在越行越远后,终究是像命中早注定了的一样,交织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她身边优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会是我,得知她心意的那一天,我有些不可思议的这样想,而当时那种震惊和欣喜若狂的感觉,现在都好像还萦绕在我心底里,很深刻,仿佛永远都无法散去。只是,每当我现在再去回想她那时的模样,却怎么努力,脑海里都是模糊一片……我觉得,有时越是深刻长久的去思念一个人,越容易忘记她的脸,记住的只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说到这里,向宁突然停下来了。
      “那后来呢?”看着向宁怔怔的神色,像陷入了另一种沉思,我忍不住出声追问。
      “后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正好是准备高考的那一年,我们约定好考一个大学,做了很多未来的打算,两个人都信心满满的,以为那样简单的规划一下,就能把一辈子都定下来似的,估计做梦都没这么美好吧?”
      说到这里,向宁又停下来,嘴角浮着一种温暖中纠缠着苦涩的浅笑。
      我安静的看着她,耐心的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侧头看了我一眼,嘴角的笑容又渐渐淡去,继续陷入了回忆,沉默片刻后才又继续说下去:
      “只是,对理想的憧憬是美好的,现实的残忍面却又来得太快,高考的结果很快就给了我们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高考考得不怎么理想,应该说是考得很惨,连本科线都没上,最后只是勉强进了本城的一个专科学校,她却考上了外省的一所重点本科。人生的选择赤裸裸的摆在了我们两人的面前,当时的我只为我们的即将分离沮丧不已,也为自己的发挥失常愧疚自责不堪,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竟当着我的面,把录取通知书撕了。那么果断决绝,我当时就吓得说不出话来,接踵而至的是一种深深的感动和愧疚,那天我抱着她,狠狠的哭了一场。
      “我都不记得多少年没那么哭过了,小时候家里发生了那些变故我没那么哭过,奶奶过世的时候,我没那么哭过……那一天我好像要把身体里积压了很久的泪水全部流干净似的,我只顾着自己哭,也忘记去安慰她,反而是她,还反过来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我。
      “那天她回家,就跟她父母说她不去外地上学,要去上本城最好的本科,她父母自然极力反对,这样的事情换了哪家父母都不可能随便答应,她就把家里闹翻了天,绝食了两天,饿得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她父母才终于妥协。后来,她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又狠狠心疼了一回,那时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一定一定要好好对她,这一辈子,除了她不再喜欢任何人。
      “上了大学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那时家里靠着爷爷的一点退休工资要供我上学还有生活费,生活并不怎么宽裕,我就在上学之余找了份兼职,星期六星期天去给那些超市发传单,为了多挣点钱,我选择了那种去人家单元楼里发的那种,大热天,抱着一堆传单,一层一层的爬到楼顶,每家每户的门上都塞上一页广告纸,直到把分到的区域全部发完才算完成任务。”
      “那得多辛苦啊?!”我又忍不住打断了她,有些心酸的看着她瘦消的脸,“你胃疼的毛病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犯下的吧?”
      她宽慰我似的笑了笑,“大概是吧,每天就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那时候也没觉得很辛苦,后来才发现把胃给饿坏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呢?你做这么变态的工作,也不拦着你么?”
      “当然拦,开始我有意瞒着她,她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特别生气,跟我发了顿脾气,我从来都没见她生过那么大的气,也被她吓到了。后来她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做了,在一家打印店给我找了个帮人打字的工作。她很善解人意,那时知道我没什么钱,总是想法设法给我买这个买那个,还要耍很多小心机让我心安理得的接受,而不觉得难堪。其实,她的那些小心思我心里都明白,她即使不耍那些小心机,我也不会拒绝她的那些东西,我知道我接受的不单单是那些有形的东西,还有她的全部心意,对我来说这才是更宝贵的东西。我不想让她觉得,她对我的关心是一种负担。”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我不无感动的说。
      “也许吧……那一年,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开心,每一天都很充实快乐,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时间在指尖流逝,我们却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舍,不过……好景不长,很快,更大的变故就不可预料的来了……大概是她改变大学志向的事情引起了她父母的怀疑,在暗处调查了她的生活,自然,也就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记得那一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她送了我一块手表,估计价钱也不便宜……”
      我指着她手腕上那块表:“不会就是这块吧?”有些惊奇的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块黑色皮带的表,算是默认。
      “这个牌子,不算很高档的手表,但是一般的也上几千,看你这块,应该是机械的吧,肯定不便宜!我就一直纳闷呢,你那么穷抠的人,怎么可能舍得买这么一块好表呢?只是一直没好意思问你。不过这样看来,她真的对你很好很好。”
      她笑了一下,深沉的眼眸中溢出一种一闪一闪的暖光。
      我看着沉默中那样安然的向宁,突然有种非常强烈的希望,希望时间能定格在那一刻,也让她的回忆定格在那一刻,我有些不忍,不忍她将后面的回忆翻出来,剖开在我面前,我隐隐有所直觉,那后面发生的一切,会是扼杀前面一切美好的屠刀,是带着伤痕的沉痛,所以,我也不再着急催促追问向宁,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沉默了,屋子里很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我坐在沙发的这一头,向宁坐在沙发的那一头,我蜷起腿没什么坐相的窝在沙发里,静静的端详着对面的向宁。
      她的坐姿跟我完全不同,右手肘蜷起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左手自然的垂放在身旁的沙发垫上,脊背很端正的靠着沙发靠背,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前方,静静的,随意又安然,像某些古装剧里的清俊书生,骨子里透着股文秀气。让人看着舒服。
      只是在她前面的叙述中,她总是把那个叫安羽飞的女孩形容都非常完美,好像在她的眼中,那个人就没有一丁点不足的地方,而说到自己,则缺点多过优点,甚至有时把自己形容得过于卑微,只是,一个人若没有她自己的独特之处,又怎么会吸引住那样一个优秀的女孩的注意呢?甚至是这样无所顾忌的喜欢上这样一个没有优点的人呢?我知道,向宁身上肯定有值得人喜欢和迷恋的地方。何况光只是看外表,她就已经这样不俗。
      有些人就是这样,总是习惯于安静的藏匿在喧嚣的人群中,不善于发现的人也许认为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善于发现的人,才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不是有人说过么:一个善于自审的人,一定是一个睿智的人。
      我想向宁,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沉默寡言,并不是木讷呆板,而是一种含蓄的内敛。

      “那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残忍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抬起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抹了抹额头,之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撑着挺秀的鼻尖,停留在那里。我感觉到她似是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缓缓道:
      “那天她陪我过完了生日,回家,就受到了她父母的质问,她性格向来就直快爽朗,又不是善于撒谎欺骗的人,就果断的承认了,可想而知,她父母听到她亲口承认之后的反应是如何激烈,尤其是她爸爸,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的人,一向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惯了的人,她承认的话一出口,当时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下手很重,一点也没有留情,五个手指印留在她白净的脸颊上,好几天才消。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爸爸会这么生气吧,她是独生女,从小都是被父母宠溺着长大,平时稍微重一句的责备都没怎么听过,那天却重重的挨了那么一巴掌,还是她爸爸亲手打的,她心里自然感到一种天大的委屈。
      “这件事情,后来在她的委屈和恼羞成怒下,闹得十分的凶,她爸妈要她和我分开,她毫不犹豫的严词拒绝……别看她平时那么乖巧善解人意的一个人,真要闹起脾气来,比任何人都固执得多,也不懂得给事态留任何余地,就是硬碰硬的闹,总以为仗着父母的疼爱,总有逼他们妥协的时候。不过,那次她却想错了,对于这件事,她父母的态度比她还强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非逼我们分开不可。
      “闹到最后,她连家里也不肯回了,她妈妈就跑来我家里找我爷爷,当时我爷爷身体不好,听了这个事情后,气得病了一场,可是我爷爷却什么话也没有责备我,我为此内疚不已,心里也有些怨恨她妈妈。我爷爷希望我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所以很希望能有个争气的孙女。我以为我爷爷心里一定是怨我的,可是你知道我爷爷后来怎么跟我说的么?”
      说到这里,向宁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浅浅的开怀之意漾开在她的嘴角。
      我没插话,等着她继续说。
      “我爷爷后来跟我说:‘我家向宁这么优秀的孩子,一般的小孩还配不上呢,他们不识抬举就算了,我们也懒得搭理她。’我爷爷年轻时当过兵,一辈子做人做事都带着一股军人的率直果敢,不拘泥小节,他的话给了当时的我莫大的激励,我想我应该像她一样,勇敢的去面对前方的阻险,也许现在她的父母暂时还不赞成我们这样在一起,但是我会用时间一点一点去证明,他们现在的做法是错误的。
      “这种带着点意气风发的念头,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她父母也开始不那么步步紧逼了,只是管她管得比以前紧,尤其是生活费,以前是要多少给多少,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给,这样就逼得她星期天必须回家,那样,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就自然减少了,我们开始学会在夹缝中相守,见面的时间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多,但是感情却越来越浓厚。我们努力维持着表面平静的生活,心中还在奢望着她父母终究有一天,会改变主意。
      “不过事实证明,我们只是又天真了一次。她爸爸是开公司的,有的是钱和关系,自然就好办事,他们偷偷瞒着她,给她在德国找了个学校,办齐了一切的出国留学的手续,甚至动身的机票都买好了,那年暑假刚过,她还在兴致勃勃的准备新的学期,却被父母告知,她不用准备开学了,直接飞去德国留学。
      “她当时就急了,死活不肯答应去,可是她父母根本容不得她说不,只给了她两天时间收拾东西,其实,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那两天时间不过是给她做思想工作,而不至于要到上飞机还闹得那么难看。
      “那段时间,我爷爷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要在家里照顾他,她又被她爸爸安排到自己公司上班,我们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只是偶尔很想念了,才打个电话,心里都在盼着早点开学,那样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多了。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更久更远的分离,已经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等待着我们。
      “那天傍晚,我和爷爷坐在家里的小客厅边吃面条边看新闻联播,家里的电话响了,我猜到是她,自然高兴的去接了,可是,接了电话之后,她那边的声音却不像往常那样欢快爽朗,而是有点沉闷的,我问她怎么了,她突然就在那边哭了,哭得很伤心又很压抑,我很急,就一直问她怎么了,她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哭,我心里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于是闭着嘴,也不敢再开口追问,只是静静的听着她哭泣的声音。盛夏的傍晚,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我却感觉自己的心像冰块一样冰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不再哭了,接着又是沉默,电话那边的她像挣扎了很久,才用哭得几乎沙哑的声音告诉我,她要去德国了。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周围的世界在我眼前颠簸了一下,像地震一样,吓得我心跳都乱了,等我定下心来左右看了一下,才发现什么也没发生,我爷爷还是坐在小竹椅上,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戴着老花镜认真的盯着电视画面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话那边的她估计等了半天见我都没有说话,就问我,向宁,你还在听吗?我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现实,轻轻应了她一声,也没说别的,只是问她哪天走,她说两天后,我说怎么这么快,她大概是笑了笑,说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接着两人就东拉西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都故作轻松的强装镇定,在那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没有说过去也不敢谈未来,只是小心翼翼的说着最近那几天的事情,只是,最后的最后,我们才又突然安静下来。
      “接着她问我,向宁,你会等我回来吗?我当时想都没想就很坚定的回答她,当然会,一定会。她说,那我就放心了。听到她这句话,我笑了,心里说,你这个傻瓜,我怎么会不等你呢?只是这样亲昵的话,我有些说不出口,我一向那么木讷,只是有点笨的说,你就算一辈子不回来,我也等着你,不离不弃。她在电话那边听到这句话后,咯咯咯的笑着,很是天真单纯的笑声,听得人心里暖暖的,我突然也就感觉不再那么难过了。
      “那一年她才满二十岁,我十九岁,我们分开了,天各一方,不过有了互相许下的诺言,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觉得心里很踏实。我答应过我会等她,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做到,我从没那么信心满满过。
      “但是很多事情,我们都只是看到开头,猜着结局,没到真正有结果的那一天,一切就都还有很多变数,何苦是这样的事情呢?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父母的计划这么周详,用一个成语形容,大概就是釜底抽薪吧,先把她骗出国去,然后找到我,让我主动切断我们之间的情路,用的是最财大气粗的方式,你知道他爸爸当时出价多少么,在一个十九岁的人面前,在一个连两万块是多少钱都没有概念的人面前,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五年前,二十万,是多么强烈的一种诱惑。”
      “你收了?”我有些不太相信的看着她,急着问。
      还好,向宁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自然没有,把那么多钱放在一个十九岁的还不怎么成熟的人面前,可能有两种结果,一是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受不了诱惑,毫不犹豫的妥协,但是,还有另一种结果,那就是一个怀城赤子之心的年轻人,自有一股自己的骄傲清高,对于钱财的诱惑,有着一种不怎么成熟却十分坚定的不屑。”
      我笑着问:“你肯定是属于后一种吧?”
      闻言,向宁笑了笑,笑容含蓄。
      “我拒绝了他爸爸,拒绝了那二十万,然后激动的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我为自己的做出的选择,狠狠的骄傲了一次。那时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多的钱也买不了我们之间这段弥足珍贵的感情,再多也不行。可是……老天好像故意要捉弄嘲笑我一样,在我拒绝那笔巨款没几天,我爷爷就突然病倒了,是被及时发现的邻居送进的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必须要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我当时吓懵了,去找住在新城那边的父亲,那个跟我几乎没什么很深感情的人,可是找了又有什么用,他被放出来不过两年,又新组织了家庭,几乎拿不出钱来给爷爷治病,那段时间,我快疯了,医生说出的那笔医药费的数目实在像天文数字一样悬在我头顶,压得我喘气得觉得很累。
      “我把所有认识的亲戚和邻居都挨个借了个遍,也只是凑了些前期的治疗费,那十几万手术费,是我根本不可能解决的一笔数目,可是,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爷爷死啊,他几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我根本不能想象,没有了爷爷,我以后该怎么办?我几乎绝望。
      “那时候,我因为爷爷生病,请了假没有在学校宿舍住,她打过来的好几次电话我也没有接到,她又打到了家里几次,也错过了几次,那天正好是我回家取点东西,才终于接到了她电话,她在电话那边有些担忧的询问我最近这段时间怎么了,怎么老是不在学校?一听到隔着千山万水传过来的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我心里顿时就好过了不少,想着,老天也不是那么不公平,至少还有她,是我最大的安慰。我没有将手术费的事情告诉她,不想让她在异国他乡还要跟着我一起忧心,只是跟她说我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住在医院里,我需要照顾一段时间。她听完,安慰了我几句,还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一一答应了她,也嘱咐了她几句,才各自搁下电话。
      “那天挂了电话后,我没有立刻去医院,而是坐在安静的家里发起呆来,坐了很久很久,然后我就做了个很残忍的决定……就在挂了她的电话后,我竟然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现在想想,我还是很痛恨那时的自己,怎么会……怎么会那么简单的就放下了自己的承诺,可能是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却不想为自己找任何理由开脱,我就是选择了背叛了她,用一种最可耻的方式,为了金钱出卖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去找了她父亲,拿了那二十万,代价是不再和他女儿有任何牵连,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告诉他女儿,我是拿了他的钱才选择离开她的,我无耻的奢望着他给我在她女儿面前留最后一丝尊严,他答应了我。
      “接下来几天,她应该又给我打了电话,但是我都没有接到,在我爷爷准备手术的前一天,我终于主动给她打了个越洋电话,那是我第一次给她打电话,也没看时差,她那边估计是凌晨,她还在睡觉,接电话的声音懒懒的,听到是我后,又变得欣喜和惊讶,我问她是不是在睡觉,她就跟我抱怨我最近老是接不到她的电话,还告诉我,她给我寄了礼物过来,问我收到没有,我说是么,可能在学校传达室吧,我还没拿到,然后问她寄了什么礼物,她在那边笑嘻嘻的说,是一个手机,还说以后你有了手机,就不怕找不到你了,随时都可以接我的电话。她的话让我的心狠狠的刺痛了一下,眼泪和鼻涕水一齐涌了出来,让我很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哭,极力忍着,然后有些愧疚的跟她说了声对不起。老是让她担心,老是接不到她的电话。也对不起,我这样背叛了她。她大概领会了我其中一层意思,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
      “我跟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上学,不要担心我,我会一切都很好,我跟她说,你要记得,我爱你,我很爱你。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说那三个字,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那三个字。她很开心很开心的在我耳边笑着,她的笑声狠狠的刺疼了我,心好像疼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我压抑着情绪,嘱咐她好好睡觉,等她乖巧的应了,我才把电话挂了,电话一挂,眼泪也一下子绝了堤,我无助的蹲在地上默默流泪,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我还是开不了口,我说不出分手这样的话。可是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余地,算着她那边快天亮了,我又跟她打了电话,那个电话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小羽,我们分开吧,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这个人。然后我就把电话挂断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医院,根本不敢回学校,也不敢回家,我怕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我不敢面对她,我想,就这样结束吧,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和她在一起。”

      “向宁,你后悔过吗?”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看着向宁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睛,听着她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堵住了,呼吸都有些沉涩起来。
      “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她回来了,虽然我不确定我那天在人群中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只是直觉告诉我,她已经回来了,你不知道,一想到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又回来了,和我同在一个城市,我有多么高兴,可同时又很难过。”
      “难过什么呢,直接去找她啊。”
      “我难过的就是,我发现我没有勇气去找她,没有信心去面对她,才发现,脑袋里想象的东西和实际上真要去面对的东西,是那么不一样,去找她,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时间就是一条最大的鸿沟,我以前觉得只要她回来了就好,我可以做一切的努力,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有许多东西,还没面对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后面,你爷爷的病好了么?”我小心翼翼的问着,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见向宁的身体明显的颤了一下,然后默然的合上双眼,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只是,很快又被她用手指抹去。
      我默默的挪到她身旁,轻轻拉过了她的手,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安慰。
      “我爷爷手术后不到三天,就去世了,可是,最让我难过的不是他的离去,而是……而是他选择离去的方式,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得了那样的病,轻易也好不了,他不知道我从哪里弄来那么一大笔钱给他做手术,但是后面的医药费他却知道我肯定再也承受不起……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身体很虚弱,也说不了话,呼吸都要靠氧气管,却仍然拉着我手静静的看了我好久,然后乘我睡着,把氧气管拔了……他是……不想拖累我啊!”
      向宁哽咽的说完最后一句,然后把双腿蜷起撑着手臂,脸藏进了臂弯里,伤心的哭起来,声音低低的,像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孩一样无助。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看见了向宁那种真实的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压抑的动容,
      我紧紧的挨着她,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听着她悲切的哭声,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我怎么也想不到,岁月竟曾这样无情的碾轧过这个一向浅笑淡淡的人,她心里藏了这么多的苦和痛,这么多年却都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着。难怪她会说她很累。难怪我总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老人一样的沧桑孤苦,我总是觉得她那不过是故作深沉而已,可现在才明白,那不是故作深沉,而是真实的伤痛往事刻在她身上的痕迹。这些痕迹让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敛去了身上所有光鲜的棱角,变成这样一个沉涩寡欢的人。
      而那个她等了那么久的叫安羽飞的女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向宁后来为了还安羽飞她爸爸的钱,把她爷爷留给她唯一的房子都卖了,那可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家啊,可为了那个女人,她做到了,连家也不要了,我真是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向宁还傻的人了,钱拿了就拿了,有什么了不起呢,爱情散了就散了,何必在一颗树上吊死呢?
      安羽飞最后还不是不要她了,选择跟她断了。
      我想我无法理解向宁最后做出的选择,她选择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选择等待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她好傻啊!
      我突然有些沮丧,因为我想我可能这一辈子都理解不了向宁,理解不了她曾经和现在对于那份感情的执着。而为什么我会因此觉得沮丧,我又琢磨不出来。
      所以我看着向宁,还是像看着一个轻易解不开的迷一样。
      尽管她把自己尘封在心底的所有前尘往事都向我娓娓道来,可是我还是觉得眼前的向宁像团迷,她就坐在我的身边,离我这样的近,可是我却总是错觉,她离我很遥远。
      像烟雾一样,触不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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