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似水

　　次日，是在锦衾的叫唤下醒来，身边只剩下余温和淡香。
　　锦衾趴在我身上像猎犬般四处嗅着，还自言自语：“奇怪，奇怪！”
　　“嗯？”我挑眉，懒洋洋的任由他嗅着。
　　“少爷身上的香料我怎么从来没有闻过？也不像是昨儿个夜里在‘忘忧’染上的啊！”
　　“小小年纪管那么多干么？”我翻了个身懒懒抛下一句。
　　“是。”锦衾耷拉下脑袋，小声嘀咕，“怎么像背着夫人偷腥的相公一般？”
　　锦衾不满的支开窗格，恰时一只信鸽便飞进房来。
　　看花色，应是从王府而来，我展开卷在鸽足上的纸条：“昨夜梦中见君，未知君梦如何。”
　　见深字学二王，笔意遒劲，龙蛇蜿蜒。
　　只是，犯得着用专用的信鸽来传递这种不知所谓的书信么？
　　我皱眉，吩咐锦衾将书信焚了，免得留下把柄。
　　距大考尚有半月，我夜里常常随严景隆和崔铣出入“忘忧”。原本因为被选为“桃花娘”的冰凝却不如我想象中忙碌，或者说，这只是因为她有意腾出时间来见我，而让我产生的错觉？
　　所谓花魁，无非还是名伎，虽然歌舞弹唱，琴棋书画，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才识尤胜一般士子，但仍摆脱不了风尘出身。
　　烟花女子有哪个不希望自己能够从良赎身，脱离火坑，从此以后夫妻恩爱，相夫教子，平平凡凡过完一生.
　　“破月，昨日有人赠我一物，称是王右军真迹，你且来为我看看。”冰凝将我请进她的私房，从多宝阁中慎重取下一物。
　　“兰亭帖？”
　　“正是，以君之见，此帖果是右军真迹？”
　　“非也，”我仔细查阅后摇头，“你看此处，‘天’‘流’‘带’‘右’四字镌损，此一也。‘管弦之盛’四字不损处若八字小龟，此二也。‘是日也’‘观宇宙’两行界行最肥，而直界伸脚十字下出横阑外，三也。‘管弦之盛’‘盛’字之刀锯利如钩，四也。‘痛’字改笔处不模糊，五也。‘兴趣之由’，‘由’字类‘申’，‘列叙’之‘列’，其竖如铁钉。凭此几点，便可看出，此乃是淳化密阁池帖。
　　太宗皇帝曾命翰林侍郎王著重刻昇元帖，并选王羲之等名家墨迹，着人重刻，藏之淳化阁，只有亲王，宰执，使相得赐一本，人间罕得。而庆历间，禁中火灾，其版不存。”
　　“原来这也不是真迹，”冰凝失望的收起书帖，“风少爷诞辰即近，冰凝一直想找到王羲之的真迹作为贺礼…”
　　“王右军生于东晋永宁年间，距今八百余年，而纸中以麦光为最耐久最佳者，可传至五六百年，右军是书圣，却非纸圣，何以他所用之纸便胜他人，可传至今？故此观之，这世间恐怕已没有右军亲笔真迹。”我看着冰凝失望的表情，任是微嗔也动人，“凝儿，你可要送风少爷一份与众不同的贺礼？”
　　冰凝眼神忽而一亮，灿若星辰，朱唇微启，笑如春风，“请教了。”
　　州西顺天门外，金明池东倚护城河，南接琼林苑，周围约九里三十步，池西直径七里许。乃京中名胜之地，四时美景，仕女王孙，才子佳人，往来游玩，就是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这里是？”冰凝坐在画舫中，透过木杈支起的小窗看向外面。
　　时令虽是暮春，可金明池中的浮萍已三三两两的聚在水面，青涩的可爱。
　　冰凝似对这些浮萍痴了，依着窗儿，幽幽呢喃：“人生如萍，今朝聚着，明日便散了，怎么也等不到厮守一生的机会，浮萍无情，浮萍无心。”
　　春风通过窗儿掠过她闲云的容颜，却带不走那妙目中的寂寞，看来，她也是一个伤心之人，曾有过一段伤心之事。
　　世间最苦是相思。
　　我摇头一叹，随口吟道：
　　“一池碧玉波粼粼，无骨弱柳风姿轻，
　　莫怨浮萍常聚散，只因春风不解情。”
　　冰凝将“莫怨浮萍常聚散，只因春风不解情”二句反反复复吟诵后，水眸轻漾，欠身道谢：“多谢公子宽慰，冰凝不才，适才为此诗添了一首词，请公子指教一二。”
　　“荣幸之至。”
　　冰凝取过挂在舱中的阮琴，纤指动琴弦，琴音自指尖泄出，歌韵却从唇齿逸现。
　　“十里方塘天河倾，波粼粼，水盈盈。湖山似图，解舟画中行，可怜池畔楚宫柳，纤腰瘦，风姿轻。
　　江湖漂泊青萍影，朝相迎，暮伶仃。无奈风雨，冷月照孤溟，纵然拼却一生泪，人有意，天无心。”
　　“天下至广，情不由己；江湖虽大，无处容身。”我站起身，将桌上的白玉酒壶带至船头。
　　白璧壶身倾斜，弯曲的壶嘴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虹，源源不断，白练撒在船边的一叶浮萍上，酒香四溢。
　　声如雨打芭蕉，状似珠落玉盘。
　　我撩起袖子，俯身摘下萍叶，递给冰凝：“请将此物献给风少爷，告诉他，这是他一直在找寻的药引。”
　　风少爷的本名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也无处可循，但他却有两位好友——至交好友。
　　一位是纵横七海，掠夺四方的“女海盗沙琳娜”林星野，强悍任性，从没有看中的猎物逃脱过她的追捕。
　　一位是医术超群，游历江湖的“见死不救”神医杜少言，性情古怪，行事全凭当时心情，恣意妄为。
　　而这位神医几日前中了怪毒，昏迷不醒，群医会诊，束手无策，好在昏迷前曾口述医方。
　　然而按方抓药，却发现少了一味药引。
　　毒是我央六师兄下的，我自然知道解药需要什么。
　　月上柳梢时，冰凝遣小婢送了一张请柬。
　　散发着脂粉甜香，撒上金粉的薛涛笺摊开在桌面上：“月夜明宵，沐香备茗，楼主盛临，静待君来。”
　　终于，来了。
　　我浅浅的嗅着百年檀木桌上兽首青铜樽里那摇摆的西域熏香，看它婀娜多姿，异香魅人。
　　“云公子，请尝尝这杯玉液长春。”在南海明珠和如发金丝编结的珠帘后，那人请道。
　　“多谢风少爷盛意款待。”我用指尖轻轻敲着手中那由定窑烧制上贡的影青瓷茶碗，碗中茶团舒展开来，清香凝室。
　　“药引之事，多亏公子相助，风某在此谢过，”帘后的人整了整宫中绫锦院用缭绫裁制的外衫，缓缓说，“敢问公子，究竟是如何知道此事，又是如何知晓药引是何物？”
　　“想必风少爷心里已经有数，这件事经阁下封锁消息，只有两个人最清楚，一位是昏迷中的神医，另一位，便是下毒者本人了。”我任冰刀般的视线斩过，赏着窗边那株牡丹，花色烂漫，风姿绰约，竟是价值千金的花中名品黄楼子。
　　倒是墙角立着一尊龙泉窑的釉里青大花瓶，高如人许，薄质的瓷身由异客贩来的槟榔屿之勃青绘出华纹，再施以薄釉，终成美丽绝伦的青花。
　　如此珍贵的花瓶中却零散的插着几枝平凡之极的狗尾草。
　　“哦，既然公子承认自己是下毒之人，那风某倒要请教，”帘子终于打起，帘后的人也走了出来，原本便如刀的敌意更凛冽了，“伤我至友，是何用意？”
　　“伤人，是为了救人。”我站了起来，“在下虽有心结识风少爷，无奈风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好出此下策。”
　　“原来，这便是阁下结交朋友的方式。”风少爷那称不上俊美，却异常清秀的脸上浮现得是一种不屑的嘲讽。
　　“朋友在下不敢高攀，只是，希望风少爷借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三枝狗尾草。”我指着一隅的花瓶道。
　　“你！”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的风少爷眉宇一皱。
　　狗尾草是野地中多得不能再多的杂草，便是装上一车，也值不得一文钱。然而，当它由忘忧楼主手中借出时，便成为江湖难求的至宝。
　　当每枝狗尾草还回风少爷手中时，可要求风少爷帮此人一个忙。
　　“你有事求我？”
　　“没错，只是以风少爷的身份，既不须金银，又不羡权势，若不自己创造机会，怎能达到目的？”要不是以前以见深的名义拉拢此人，却发现他根本无意踏入宦海，我也不愿出此下策。
　　风少爷定定的看着我，然后转身从一旁的釉里青花瓶中取出三枝狗尾草，交与我手中。
　　我取出一枝狗尾，递回给他，只见他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笑道：“这枝表示我对杜神医的歉意，先告辞了。”
　　随后我转身离开。
　　“等一下，假如你没有给我药引，我又不肯答应你的要求，你会如何做？”风少爷阻止了我的离开。
　　“还是会把药引交给风少爷吧，”我略略皱眉，“毕竟，我不想承担与你作对的风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