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张年代

　　卡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寻找这个信号源。

　　发射器的信号有些弱，再加上丛林里树木的重重遮挡，他实在不敢保证信号能传入外界，再被人循着踪迹找到他的位置。

　　更何况，他不能坐在这里等，也许信号源那边会有工具和武器，能够增加他活下去的机会——至不济有个睡袋也是好的。如此强烈的信号，说不定还是个隐蔽起来的小型工事呢。

　　卡维循着信号的方向披荆斩棘，几乎走了一整天，从天光大亮到暮色降临。饰物上的短鸣声已经急促得连成了一片，足以让他确认，信号源就在这里。

　　在拨开一片茂密的枝叶后，卡维被所见的事物惊呆了。一种狂喜在他心底升腾。

　　下一秒，他感到喉头一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

　　卡维一动也不敢动，有只手摸到他胸前，把还在蜂鸣着的小饰物拽了下去。

　　阿斯莫显然还有另外一把刀，但是也许不如扔给卡维的那把粒子刀好用。但即便如此，割开人类脆弱的喉管，对于联盟军官先生来说几乎是个不花力气的事情。

　　在经历了几天的生死挣扎之后，卡维现在身体酸软毫无力气，而且一点也不想死了。

　　少年看了阿斯莫一眼，默不作声。

　　阿斯莫看上去也对这个鸣叫的小东西相当意外，“一直以来我都不支持把俘虏剥光搜查，”他的目光从饰物移到卡维身上，“现在看来，我可能确实是错了。”

　　卡维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对上阿斯莫，说不定哪个技术地勤都能把他轻易撂倒。

　　阿斯莫似乎对迅速消耗的尼龙扎带感到有些苦恼，但卡维应该庆幸自己得到的不是胸口的半截刀尖。他被向前推了一把，踉跄几步接近了发出信号的物体。

　　这是一架飞行器。

　　阿斯莫上前检查了一下，皱起眉毛，“至少是十年前的型号……果然是战争遗迹。”

　　卡维这才恍然大悟。战争遗迹，原因竟然这么简单，而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伦恩斯不教历史。而卡维四年来一心扎在制甲和控甲的学习上，连跟人交谈的机会都不多。

　　不过卡维觉得，这么说也许并不是十分恰当——应该叫侵略遗迹才对。

　　少年嘴角现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阿斯莫在舱门边上摸索了几下，锈蚀的舱门有些艰难地缓缓升起，露出里面还算完好的座舱。

　　控制盘上方的光屏熄灭着，只有下方射光管里透出一点微微的光，而电子显示面板上还亮着不少绿灯，证明这架飞行器上的光脑完好无损。

　　阿斯莫走过去输入了几个指令，光屏陡然展开，全息影像在空中微微旋转。

　　“主引擎启动失败，逆引力系统启动失败，二号推进器高度皱损，密封系统检测完好，循环系统检测完好……飞行器无法进行星际间航行。”

　　卡维还在舱门外，但这架飞行器并不大，因此对于光脑报出的数据，他也听得很清楚。

　　“我能修好它。”卡维突然说。

　　阿斯莫回转过身，似乎对他突然间的态度转变非常不适应——当然，从对方的脸上，卡维很难看出这么多讯息。只不过阿斯莫很少为了某件事思索这么长的时间罢了。

　　“作为交换——”阿斯莫慢慢地说。

　　“把那个还给我。”卡维对着阿斯莫还拿在手中的小十字架扬了扬下巴。

　　阿斯莫似乎有些不解，因为这并不是什么高端的科技，即使经过相当高超的改良，却也不值得卡维花费这么大的功夫来作为交换。

　　他看着卡维，语速有些缓慢，“我想你大概知道……离开这里以后，你会被我送交到十二域军事法庭手里吧？”

　　卡维微微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至少我还能活着。”

　　阿斯莫最终还是同意了卡维的要求，但回收了他不久前刚送出去的粒子军刀，连同光线枪在内，一起扔进了机甲，收进空间钮。

　　为了证明合作诚意，他还冒着生命危险跟卡维在飞行器里共同度过了一个夜晚——少年睡得很熟，但是阿斯莫几乎一夜都在装睡。

　　这直接导致了他第二天的捕猎相当艰难，但即便如此，还是生命更为重要。

　　在经历了几天的同眠之后，阿斯莫终于勉强可以确定，卡维暂时还不想要他的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至于原因，他只能认为卡维想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活着。

　　毕竟，卡维在夜晚的时候依然被反绑着双手，躺在连工具箱都锁进机甲里的飞行器里睡觉。卡维可以试着对阿斯莫动手，甚至也许能够成功，但谁都无法肯定。

　　在浅度睡眠中保持警惕，对于一个服役年限跟生命一样长的联盟军官而言，并不是特别难。

　　然而卡维只是每天安静地折腾那些零件，非常诡异地没有再度露出仇恨的眼神——就好像几天前的那个少年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阿斯莫对于机械原理并不算是一窍不通，至少在军校里还受过一些科普，勉强能够看明白卡维确实是在认真修理这架飞行器，并且也从来没有对他隐瞒修理进度。当然，阿斯莫从来都没有真正展露出这一点，在卡维眼中，他很显然只是个听任摆布的外行人，对他的报告点点头表示耳朵没聋而已。

　　也正是由于这一点，阿斯莫终于放下戒心。

　　这架飞行器在这里已经呆了十数年，从机甲光脑的资料来看，大约是这个星系被殖民的年代，那么至少在十五年以上。

　　这么长的时间，丛林里的野兽们大约也都习惯了它，因此它也成为了最好的容身所。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会在旁边的空地上生起一堆火，把那些肉质充满韧性的利齿豪猪烤成香气飘散的状态。

　　这些事情显然是由阿斯莫来做，而卡维，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总是盯着火堆默默地发呆。早在几天前，阿斯莫就告诉了他，他们进入丛林已经超过两个星期，以小十字架的信号强度，不必担忧会有这个星球上的人搜寻过来。

　　阿斯莫把穿在树枝上的豪猪肉翻了个个儿，一般而言，他主动开口的时间比卡维还少。但是今天他突然看了对着火堆默然不语的少年一眼，声音透过被火堆上方烟雾扭曲的空气传过来，“以你的机械电子水平……为什么会去当星盗？”

　　卡维被声音惊动了，微微抬起一点头来。他突然想到，除了那个不知生死的塔菲尔，在联盟军的那艘战舰上，没有人了解过他的任何事。

　　而那些同属于联盟的殖民军队，曾经把他的家乡变成了杀场。所以他设计炸毁了那艘战舰，并且从不后悔。

　　他只是想问问阿斯莫，那个塔菲尔中尉是否还活着。

　　但是他开不了口。

　　他做那些事的时候都没有后悔，现在提起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歉疚？一个星盗怎么会需要歉疚。

　　更何况，即使塔菲尔那时候逃出去了，这一次也未必还能活着。有多少人能像卡维和阿斯莫一样总是大难不死？这是个概率问题，也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命运。

　　阿斯莫突然问出口的这件事，让卡维突然觉得，就像自己不了解联盟舰队为什么要向外扩张殖民一样，对方视星盗为仇敌，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如果两方都是理所当然，那又谁才是错的呢？

　　这些念头他隐隐约约地在联盟战舰上想过，但又很快抛弃掉了。因为那时候的他不能犹豫。

　　而现在，他想要得到的一切都得到了，就像阿斯莫所说，现在的他完全可以摒弃星盗的身份，像个卑鄙小人那样消除掉所有的痕迹，想办法除掉对面这个联盟军官，然后作为一个清白的普通人去生活。

　　火堆上方扭曲的空气突然凝结成几张脸孔的模样，从上方注视着卡维。

　　少年终于露出一点微笑。

　　他怎么会那么做呢，他说过不后悔，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他已经是个星盗了。

　　他已经准备好，被整个宇宙唾弃到底。

　　阿斯莫没有得到卡维的回答，但也不以为意。如果卡维对他还抱有敌意，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说实在的，他在面对卡维的时候，偶尔也会生出用军刀扎穿那脆弱颈部的想法。

　　但是他不能，这不是战争，他无法真正下手。

　　在阿斯莫把烤好的豪猪肉递给卡维的时候，少年却突然开口了。

　　“如果没有做星盗，我什么都不是。我来自殖民监押星。”

　　阿斯莫突然有些明了，卡维一开始就对联盟抱有极大的恶意，并不仅仅是由于星盗跟联盟军的宿仇而已。他突然理解了卡维对联盟的仇恨——然而，即使是再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也不能让他忘记那场爆炸。

　　对生命的漠视，原本就是最大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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