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粽

　　红豆粽

　　转眼又是端午，又到了吃粽子的时候。
　　母亲是个包粽高手，最拿手的是红豆粽。她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让红豆中渗透了枣的香甜，配上糯米一起裹在苇叶里下锅烂煮，再闷上一夜。第二天吃的时候粘而不腻，丝甜满口，其中既有红豆的醇香，又有枣的甘甜，当称粽中极品。
　　我一次可以吃掉三个这样的红豆粽。母亲曾多次打趣说我早晚要把肚皮撑破。我自是不服，反而怪她做的粽子太好吃。这样笑着闹着的端午节如今都变成了回忆，红豆粽的滋味，也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道佳肴。
　　自从母亲被发现为胃癌中期，我便再也没有吃到红豆粽了。
　　母亲在得知病情后，情绪变得很低落。在医院中那段日子，她消瘦得很厉害，颧骨高耸，颈子里的皮肤都松弛下来了。父亲、我以及弟弟轮流照顾着她，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她弄一些她以前喜欢吃的东西，但母亲也只是强打着精神吃下一两口，然后又沉沉睡去。
　　以前的母亲睡觉会打呼噜，有时响声太大，我都会颇感不耐烦地叫醒她。但现在，母亲的呼吸却很浅，就像一条抓不住的线。我在旁边时，常常会产生一种线突然崩断的错觉，内心难过不已。
　　后来，医生建议给母亲做个胃半切除的手术，虽然不能完全清除癌细胞，却可以让母亲重新回家生活，身体状况自是不能恢复到从前，但母亲说只要能回家，怎么都行。
　　于是，两个星期后，我们带着手术后的母亲回家了。
　　家里凌乱又萧索，母亲看着院子里一堆未刷的碗筷，二话不说，便挽起袖子行动起来。我和弟弟都想阻止，但父亲却拦住我们，摇了摇头，说回家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我们只好一方面由着母亲做家务，一方面又偷偷动手处理好大半，只留下一点轻活给母亲。母亲也知道我们这样，不过她没说什么，我们双方达到了一种新的默契。这样久了，我感觉母亲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瘦了一些，饭量小了一些。
　　但这总归是我的错觉。
　　端午节快到了，母亲又开始忙活起来，而且比平时要忙很多。因为我们另外三个人对于包粽子是完全的门外汉，只能全倚仗母亲一个人。
　　母亲泡米，洗苇叶，找绳子，做红豆馅，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她从早晨便一直唠叨，这次要多包一些，把前几次没吃的粽子都补回来。我们看她精神气好，也就放了心让她去忙活。但没想到却出了事。
　　母亲当时正在剪绳子，剪刀咣当一声掉到铁盆里，母亲的身子蜷缩得像个虾米，扑通一下便栽倒在地上，连挣扎都没有。我们慌忙把她送去医院。抢救后暂时无碍，医生说是疲劳所致的胃抽搐，叮嘱我们以后千万不能再让病人过劳，否则后果严重。
　　我们心里亦是后怕，守在母亲身边，不忍再让她做任何一件哪怕极其细微的事。母亲看我们如此小心翼翼，仿若枕戈待旦，她自己倒不自禁地轻松调笑起来，说想吃红豆粽。弟弟立刻起身说去买，母亲却叫住他，说并不想吃外面的红豆粽，只想尝尝家里的味道。
　　这下可让我们几个犯了难。结果还是父亲站起来，说他回去做，让我和弟弟守着母亲。母亲有点吃惊，问你会做吗。父亲咧嘴一笑，都看你做了二十多年，偷学也学会了，你们等着，我做好了就回来。
　　说完，父亲就走出了病房。虽然父亲说得很轻松，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手艺活可不是光看就能学会的。母亲似乎也有和我同样的疑虑，父亲刚走没一会儿，她就央我回家看看，还特意又口述了一遍包粽子的整个过程，内容非常精细，我更加怀疑父亲一个人能否做好。
　　我回到家的时候，竟没有看到父亲，心想，难道他还没到，又一看父亲的自行车也没在，估摸着他是有事出去了。我便一个人先动手干起来。
　　桌上已经放着了母亲洗好的大半碗红豆，旁边的一个盆里还有一些洗好的红枣子。我照着母亲说的，开始做红豆馅。
　　我把红枣子又过水滤了一遍，然后打开电磁炉，准备煮枣子。但刚把锅放好，我就遇到一个疑问，是倒热水还是倒凉水呢？我从来没有做过饭，但好像听母亲说过热水和凉水煮出来的口味是不一样的。我一时拿不准，只好给弟弟打电话，让她问一问母亲。
　　两分钟后，我放下电话，把凉水倒入锅里，而且按照母亲的指示，只倒了四碗水。不多会儿，水开始冒小泡，我又按照刚才的指点，往锅里加入十七颗枣子。母亲说十五颗就行，我担心味道不够，又多放了两颗。
　　刚盖上锅盖，我便看了下时间，正好18:00整。母亲说要先等枣子煮30分钟，我留心着时间，不想出一点差错。刚开始的时候，我是隔一会便要看一次钟，但只有秒针滴答滴答，分针似乎完全没有动的迹象。这样反复几次，我便有点不耐烦，想找点别的事做。
　　看到半截落在地上的绳子，不禁想起母亲刚才就是在这里昏倒的，绳子肯定没剪完，于是，我搬个小凳坐在盆边，学着母亲的样子剪绳子。我拿起盆里已经剪好的一段，比照着剪出同样长度的绳子。
　　我动作生疏，剪一段要比照一次，母亲从来都不会像我这样。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好像在心里早已计算好，手上刷刷几下，动作麻利又准确。以前的母亲真是个干活好手，虽然也时常听她念叨腰酸背痛，却从不见她真正地去休息。她是个勤劳又慈爱的母亲，想到她如今因为得了病而彻底地闲下来，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鼻子抽动几下，想放声大哭，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又成了低泣的呜咽。
　　我把剪好的绳子放好，看看钟，还有十五分钟。我又去看锅里，锅里一片咕嘟声，水泡此起彼伏，红枣子已经一个个胀得滚圆，看起来非常喜人，我心里也有了一点喜悦。
　　父亲还是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但看他手机在桌上，也知道只能等下去。又等了十多分钟，终于到了18:30，我立刻关了电磁炉，把枣子一个一个地捞出来，只留下已经浸透枣味的水。接下来呢？是放红豆还是继续加热，我又拿不准，只好再给弟弟打电话。
　　但这一次，电话却直接转到了母亲那里。
　　你找个大碗，把锅里的水倒出来，再把豆子洗干净，放到刚才的水里，然后找个东西把碗盖起来，焐到豆子喝饱水，大概四十分钟。
　　母亲听着我这边的声响，猜测着我做到了哪一步，在电话里小声地提醒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微，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就像一股在我耳边轻挠的风。我以前从未如此认真地倾听母亲的声音，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现在，我却听得很细致，这丝虚弱又苍老的声音，成了我此刻最想珍藏的记忆。
　　妈，我找不到盖子。
　　我把红豆放到水里，一是看不见有什么可以当盖子，便轻声问母亲。
　　你再拿一个碗，碗口差不多大小的，盖上去就行。
　　这句话，母亲分了三段说，一段比一段声音轻。她听上去仿佛要睡着了。
　　我心里突然一阵害怕，忙喊道，妈，妈，你困了？你别睡呀，我粽子还没做好呢，妈，妈。
　　我叫着叫着，自己就忍不住哭出来，呜呜咽咽着说不下去，两滴泪落入碗里，我赶紧把碗盖子盖上，两只手抓紧手机，整个人委顿在墙边。
　　没睡，没睡，别哭了。我不睡，我等着吃粽子呢。
　　母亲的声音强一点又弱下去，她说完这几句，手机里便一下没了声音。只听见那边弟弟喊了几声后，便开始喊医生。
　　我的心一下坠了下去，身体不住地哆嗦，手更加握紧了手机，更大声地喊母亲。但那边却没有回音，直到弟弟把手机拿起来，安慰我别担心，别担心。
　　我却只是哭，我太害怕了，我不能承受，就只有哭，大声哭，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把母亲唤回来。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依然在哭。他慌张地问我怎么了，我哽咽着说母亲睡着了。父亲又问什么是睡着了，我却再也答不出来，只是哭得更伤心。父亲说他现在去医院，让我看家。临行前，他从车筐里拿出一袋东西扔到桌子上，说是刚才买的枣泥，又叮嘱我几遍别太哭了，他便骑着自行车走了。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周围：菜刀、盆、板凳、泡着的糯米、盆里的苇叶、剪刀，还有挂着的围裙，所有的这些都有母亲的影子。它们离不开母亲，我也离不开母亲。
　　母亲，你听见了吗？
　　我就这样呆着，想着，念着，直到手机响起。
　　是弟弟，我又哆嗦起来，不敢接，却又害怕是好消息。我按了接听键，却不把手机放在耳边。弟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说母亲没事了，刚才只是昏迷。
　　我又哭了，又欢喜又害怕。母亲啊母亲，你终于没有遗弃我们。周围的一切似乎也变得活跃起来，我打开灯，橙黄的光立刻照亮厨房，暖洋洋的一片，我的手也暖和起来。
　　姐，你记得给妈包红豆粽，我和爸爸先在医院看着。
　　弟弟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放到一边，再次看了一遍厨房，内心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平静又温暖的力量。
　　我抹干泪，开始动手。
　　馅儿摆在左边，绳子放在右边，我坐在小凳上，拿起一张苇叶，先两折，放米，放馅儿，再放米，拍严实，然后包、捆，一个接一个。我也不知干了多久，直到馅儿用完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包了小半盆粽子。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白亮的一片，衬得厨房里这团橙黄更加渺小与孤单。我心里又涌起一股酸，忙抽了抽鼻子，把粽子都放入锅里。粽子从煮到熟，还有一段时间。趁着这会儿功夫，我去了趟医院。
　　我赶到的时候，母亲又睡着了。这次只是睡觉，呼吸安稳又轻浅，我们为了不吵醒她，就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
　　父亲和弟弟轮换着休息，我却一点也不倦，眼睛盯着母亲，心里想起很多。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过去，直到弟弟问我粽子煮没煮好时，我才恍回神，立刻骑车回家。
　　回到家我就直奔厨房，一揭开锅盖，就感觉有点糟糕。有几个粽子包得太松，米已经露了出来，粘着邻近的几个粽子，裹成了一个大疙瘩。我拿筷子拨了拨，想把粽子分开，却又不小心戳破了几个，更糟了，索性不管，一股脑全给捞了出来，等凉一凉再处理。
　　粽子全捞出来后，我才想起忘了先尝一尝熟不熟。我一边自责，一边剥开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尝了一口，感觉米是熟了，就是馅儿有点不对。怎么一点也不香甜呢，红豆也不及母亲弄的软口。我一个没吃完就放下了。
　　新手果然是新手。我叹了口气，挑了几个不错的粽子放到袋子里，带到了医院。这时候，母亲已经醒了，看我提了粽子过来，立刻兴奋起来。
　　我给她剥了一个，母亲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尝着尝着就笑了，打趣说自己昏迷得太早了，忘了提醒我放糖。我也笑了，说还有些苇叶呢，要不我再做一次。母亲却摇了摇头，小声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母亲吃了小半个粽子，胃有点痛，便又躺下休息了。父亲把母亲没吃完的粽子吃完，又跟弟弟两个人分吃了另外几个粽子。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内心涌起一阵浓厚又柔和的依恋。这依恋是一条无形的锁链，牵着我们一家人，这牵绊深沉又紧密，就像此刻，没有言语，却弥漫着无言又伟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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