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记

　　“太平！太平！”

　　因为眼睛的关系，她乘坐的马车直接经由丹凤门一路行至蓬莱殿，方才将一只脚伸出了马车帘外，便听见母亲的急切地呼唤。

　　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暖柔软带着熟悉的香馥，掌心却略有些干燥，掌骨处有些微微凸起，那是长期伏案执笔、批阅奏折所留下的印迹。

　　她忽然想起从前的冬天，每每母亲都要早早笼上火笼，坐在殿中也要将手炉笼在袖中。偶时她去母亲的寝殿中找她，还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她以为母亲病了，母亲却说只是煮了汤水泡泡手，她也便就丢开之后不曾再注意过了。

　　思及此处，她的眼中忽觉微微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那时她只觉母亲畏寒，到了冬天便格外厉害些，却从未注意到，本应养尊处优、保养良好的母亲，在细微之处因辛劳而带来的病痛。

　　“妈妈！”她不自觉就喃喃出声，在眼中白茫茫的一片中恍惚凝出了母亲的青年时影像来。

　　这时的母亲年轻，美丽，智慧，温柔慈爱又威严，可以用她心中所有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这时候的母亲没有后来鬓边生出的华发，没有眼角扑粉也遮不住的鱼尾纹，更没有那深藏在眼中不敢相信一切的孤独寒冷，和亲人离散背心的晦涩黯淡。

　　这时的她和母亲，还是大明宫中一对深爱彼此的亲密母女。

　　“妈妈！”她又喊了一声。

　　伸手回握住这只属于母亲，属于年幼时所有温暖记忆的手，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哗啦啦肆意的流，止也止

　　“太平，太平！……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妈妈在这儿，妈妈在….“熟悉的声音，温柔慈爱的语调，含着一丝难掩的哽咽，将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浸入带着馨香的体温中：”妈妈在这儿，没事了，不怕……！”

　　温热的怀抱，手臂纤细却有力的环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后背心，像是年幼时每每噩梦中哭泣着惊醒时那样安抚着她，母亲的怀抱并不宽厚却带来温暖的安全感。

　　后背上这轻拍的熟悉的力度，让她仿佛忽然又有了回到幼年、回归到了在那样全心全意在母亲爱意的保护下，可以无所顾忌、肆无忌惮的错觉。而这种错觉，让她仿佛忽然就觉得心中隐忍多年的委屈和沉甸甸的悲伤一股脑全部爆发了出来，如此汹涌的、猛烈的爆发出来，以至于她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手臂和衣襟，哭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她是如此的悲伤，如此的忍不住地痛哭，似乎要在这一刻便将自母亲逝去后的那些年，那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寂、所有的痛苦都肆无忌惮、歇底斯里的哭出来！

　　也将这短短一生的数十年，贵极却坎坷艰难的经历，都狠狠地，完全地哭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太平？是哪里不舒服，哪里痛吗？快告诉妈妈！御医——“

　　云鬓高耸，插着一支九龙簪，宽额广颐、鼻梁挺直，年近四十的妇人保养得颐，面容依旧美丽，端庄中带着一丝天然的妩媚，浑身成熟的妇人风韵却难掩慑人威仪。然此时此刻，她也不过是一位母亲，一位忧心忡忡、搂着痛哭失声的女儿急得几乎落泪的母亲。

　　已经哭倒无法自己的太平此时完全没有办法出声回应，也完全没有精力去注意到母亲担忧地急呼，直到她终于平静下来时，已经坐在蓬莱殿中了。

　　母亲依旧搂着她，一同伏坐在榻上，她也终于分神发现有另一张脸挤过来，听见焦急中带着慈爱的嗓音。

　　“太平，你怎么样了？说话呀？”

　　“我，我没事，父皇！”她下意识回答道，出口的嗓音已经低细嘶哑。

　　是父亲，她最爱的父亲，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伸过来的那只手。温暖宽厚的，还年轻充满弹性的温热肌肤，而不是后来她记忆中弥留时那瘦弱干瘪，肌肤松弛满满褐色斑点的摸样。

　　现在的父亲，当依旧是是中年人的摸样吧，许眼角凑近了能看到有淡淡鱼尾纹，但肤色白皙饱满，眼睛清亮，也许还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像是刚下朝时的摸样。

　　“父亲！”她喊他，嘶哑地嗓音细如蚊呐，但她仍然想要唤他，父亲，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个在弥留世间最后的时刻，独独留她在身旁，嘱咐着他一生最后的关于人世的真谛，陪她唱一曲《采桑女》皮影戏的父亲！

　　“太平！”父亲回握住她的手，也在她身边紧挨着坐下，为她理了理颊边微乱的发丝。

　　然后又听见弘、贤、显和旦的此起彼伏的声音。

　　“太平，你好点儿了吗？”这是弘。

　　“太平——”这是贤。

　　“太平，你怎么样了？”这是显。

　　“太平，你先别说话了，你听你的嗓子都哭得哑了！”这是旦。

　　她的四个哥哥们，都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朝气的少年的嗓音。

　　真好！

　　一只手按在脉搏上，已有好一会儿了。然后放下，又感觉到那带着药香的温热干燥的手又轻轻扒拉着她的眼睑，从左眼到右眼。

　　“陛下，娘娘，公主只是受到了惊吓，玉体无恙，且开一幅药剂压压惊便是。只公主的眼睛，按徒单王世子的述说，和那随车大夫的说法，的确当是受了惊吓，又为山风所伤的病症。本来再喝几贴药就当无大碍，只是公主方才这一场哭，哭得太厉害，又对眼睛有所损伤。故而只怕要月余时间公主的眼睛才能复明。在此期间，公主可千万切记，再不可情绪激动，尤其不可流泪了！”

　　“好了，知道了，你下去煎药吧。“武后退下了那太医，转头对太平道：”太平，你可听见太医的话了，可不许再哭了。“

　　武后说着又摸了摸她尤带泪痕的眼角：“放心吧，你已经平安回来了，那些坏人妈妈也都派人拿住了，明日就午门凌迟处死。别怕了，妈妈在呢，就在这儿陪着你！”

　　太平微微点头，靠在母亲怀中，然后就听见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的父皇，心疼无奈又略带责备声音：“你说说你，太平，你堂堂一个公主，想要出宫不能问问父皇、和你母后吗？派人跟着你出去也就是了。你倒好，竟然跟着个宫女假扮成小太监混出宫去，亏得是辽王世子从那路过接住了你，不然…….你，你都把你爹爹和妈妈急都快急死了！若是再不回来，整个大唐都要被翻个遍了，你都不知道你妈妈这几日都流了多少眼泪，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好了，好了，孩子才刚回来，你别吓到了她！“母亲一如既往地的打着圆场，维护她，然后又搂着她轻声细语地道：”不过太平，你父亲也是担心你，这次你是真的吓坏你爹爹和妈妈了。下次，再想出宫，就跟妈妈说一声，妈妈派人准备好车马，银两，让人带着你出去也就是了，好不好？“

　　“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对，对不起，父皇、母后，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偷偷跑出去……..“

　　不同于那一年她元宵和韦姐姐混出宫被抓回来后还有的洋洋得意，这一次她是真的觉得愧疚，觉得抱歉，觉得自己让父母担足心了。

　　她也曾为人父母，也曾亲手养育叶儿和隆基，如何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你平安回来了，好好养好眼睛就好！现在呀，妈妈和你父皇要好好谢谢你表哥和辽王世子。要不是他们，你这个丫头，真是要让妈妈急白了头！”武后点着太平的额头，假意嗔怒道。

　　太平听着，轻笑起来：“母后，那你和父皇一定要好好赏赐我师父！还有表哥！对了，我还有礼物要送给师父呢！”

　　“师父？”

　　“礼物？”

　　武后和李治，还有她的哥哥们纷纷出声，眼睛一致望向了还在陪站一旁的徒单瑀和贺兰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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