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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绕过这道礁石,前面就是苍茫的海面。每当秋璇凝视着不远处淡白色雾气里包裹的那个青色的身影时,沉淀许久的心里总会激烈地漫上许多情绪来。
两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只是空间被江面的浓雾微微扭曲,成了无法相望的境地。有时秋璇能看见卓王孙微微转头四顾,然而眼神总是掠过她所在的地方,定格到了一个其他的点。
他怀里还抱着一朵莲花,清媚的水红被雾气迷蒙成淡淡的粉,像是情人靥上一抹羞红。远远望着那朵莲花时秋璇心里也微微地恍惚,仿佛那个总是静静微笑的相思并没有死,她还伫立在那里,温婉眉间或蹙或展,然而总是一贯专注地凝视着他或者他们,像是执著的守望者一般。
「……卓王孙,你这又是何必。」
秋璇轻轻叹息,觉得这样失去了才知道后悔的卓王孙很傻。曾经的很多日子里她也似开玩笑地提醒过他,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你会不会从现在开始珍惜?那时他淡淡一笑,眼色疏淡洒脱,说他不在乎。
年少轻狂时什么都不在乎。华音阁里有的是仰慕他的女子,江湖才俊只要他想就能结交。他是饱受了太多眷顾的人,不懂爱情的价值有几何,友情的意义又有几许。
「真是个傻子。」
秋璇喃喃说着,眼神却不愿离开那男子分毫,没注意到飞溅的海潮打湿了自己艳红的裙裾,只是隔着浓重的雾气凝视着那人青色的背影,然后闭上眼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音容相貌。
她也听闻了当年那些事。卓王孙在朝鲜的作为,华音阁的覆灭,相思琴言月写意的死,武林盟主的失踪……人生里的崩坏来得就是如此突然,措手不及间卓王孙身边的一切就被毁了个干净。
但他终于能放下他的骄傲他的高高在上去细细体味生活里那些平凡的温馨和满足了,从遗留的、他们还存在时的回忆里。
秋璇出神的时候卓王孙的身形终于动了动,她知道他这是准备走了。这些年来他每年都会在海棠花盛开的季节里带着满船的海棠来到幽冥岛,然后默默地找一块礁石坐下,一坐就是几天。他也许怀抱着一丝她能主动出现相见的微茫希望,也许又什么希望都没有,因为清楚地明白她的骄傲和决绝。又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幽冥岛不过是他流浪世间的路途中的偶然驻足,与其他土地也别无异同。
可这一次的他又似乎有些不同。他站起身面向大海后久久未动,秋璇无端端地忧心起来,蹙起了秀眉,然后就见隐约的担心成了真,那人竟直直向着海里栽了下去。
「卓王孙!」
是谁在喊他?
模糊了岁月和情仇,彷如初见那女子面容明艳依稀。
再睁开眼时躺在陌生绣榻上,卓王孙猛地坐起,下意识地就去摸那朵从不离身的莲花。刚坐起身便看见了,那朵水莲被养在一只琉璃碗里,受了清水的润泽显得格外水灵。搁着碗的柜上还有一方镜台,摆着胭脂花钿象牙梳等物事,卓王孙的目光却被旁边一只不起眼的小小锦盒吸引了过去。
盒子是空的,卓王孙拿着盒子在手上来回翻看着,只觉得眼熟。凝神沉思了许久,才恍然想起了……这似乎是装此生未了蛊的盒子。
想起分别那时她于满面的泪痕中对他绽开笑意,将此生未了蛊扔给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的那一句「如果你想我了,就找个人变成我的样子」,卓王孙心里不由微微抽痛,她要走的那刻心里不是没有难过和惊诧的,然而自己总坚定着一个王者应当摈弃所有软弱心思的念头,惆怅也只是一瞬。而后来的日子里各种事情接踵而来,在冷漠和报复里他早已忘了她当初将此生未了蛊交给他的初衷。
却没想到她还将这已经空了的盒子留着。
这般看来……自己辜负的人还真是不少呢。
卓王孙自嘲地笑笑,躺回榻上。他早已怠慢了对自己身体的注重,浑浑噩噩的,刚才竟然一头栽进海里,如果不是秋璇怕是这刻已经死了吧。
——其实……死了也好。
卓王孙有时也不知道他执着于不放下的原因。流浪、放逐,似乎只有漫长的跋涉才能给心头郁积那些情绪打开一道透气的口子。他的身子是空荡荡的一只壳,只有抱着那朵水莲静默地温习回忆时才成就了永恒。
——可是,秋璇……
能在自己栽倒后立即赶来救的,想必她一直在暗处看着自己吧。
何必,自己又哪里值得这女子如此倾情相待。
「醒了?」
卓王孙转过头,看见红衣明媚的女子斜倚在入口处紫藤萝的花架边,正含了一丝笑意看着他。
「嗯。」
「把你拖回来可费了我好大的力气。」秋璇微微而笑,几年未见,她的容貌还如当年一般,然而那种惊世张扬的妩艳已含蓄地积淀下来,只在一颦一笑间展露风情。
卓王孙无奈地笑了笑:「又被你抓到把柄了。」他用了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尽量掩盖着失去意识的那刻内心的疲惫和空洞——虽然可能早已被她看穿。
秋璇只是笑笑,走到桌边为他倒水。凝脂素手摆弄着紫砂壶,卓王孙默默看着,涩声道:「认识你许久,倒很少见你喝茶。」
秋璇侧了头略略回想,似乎的确如此,不由莞尔道:「那也许是因为我总是想在你面前醉着。」
卓王孙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接地回答。怔愣过后又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适当似的,脸上还残留着淡笑的影子,眼神已微微地暗寂下来。
「你,后悔吗?」秋璇把茶杯递给他,随意地在榻边的小椅上坐下。
卓王孙微微摇头,闭上眼仰靠回枕上,叹息道:「事到如今,我后不后悔都没用了。」
秋璇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在那些事后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破裂了冷静淡然的伪装,连着声音都微微颤抖:「是我错了……」
「可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秋璇。」
秋璇淡淡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调侃地笑他,又似乎想说他傻,可笑容还没露到一半,已忍不住伸手掩了唇,不知心底哪处被隐秘地刺了一下似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良久以后卓王孙才低声问她:「你又为什么会原谅我呢?」
「为什么会觉得我原谅你了?」秋璇反问。
卓王孙不由语塞,似乎这女子的古灵精怪又回来了,让他应接不暇:「你……」
「我的确很早便看透了,也主动选择了出局,可这不代表你伤我比伤相思浅。」秋璇淡淡说着,唇角噙着一丝通透笑意,眼神却游离,在卓王孙身侧稍稍一沾便转开去。
卓王孙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一生……」再回顾也只觉得惶然,他摇了头没再说下去。
「我只是替他们见证你的赎罪。」
秋璇说完这句,没再等卓王孙的回答,站起身来淡淡道:「你好好休养着吧,我……出去看看我的海棠花。」
卓王孙就这样在幽冥岛住了下来,和秋璇也并无多大的交流。她穿梭在她的海棠花丛里,妩媚灵动,一身红裙艳艳,却连万花也压不住那灼灼身姿。他怀抱水莲,总是长时间地眺望海面,安静得如失魂落魄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目光若是交汇了便自然地聊上几句,岁月沉淀出的默契中仅仅几句话就轻易地知晓了对方不再想掩饰的所有心思。
只是卓王孙夜间总睡不安稳,梦魇接二连三地袭来,辗转反侧每夜都昏昏沉沉浑身冷汗地醒来,然后一夜未寐直到天明。
秋璇为他找了不少方子,海棠花圃旁另辟了小小药草园,灵珍异宝也挨遍试过,只是全不奏效,眼见着卓王孙的精神总是一日不如一日。
「也许你不该住在我这里。」秋璇淡淡地说。
卓王孙笑了笑:「其实差不多,在外流浪时常许多夜不睡,若是力竭而眠,梦魇倒是少一些。」
秋璇忧心地皱起眉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进屋再去翻母亲遗留下的那些古籍,寻找相应之症。
这夜里卓王孙迷迷糊糊地又做了梦,但又潜意识地觉得自己并没有睡着,只是停留在半梦半醒的混沌当中。眼里有一片蒙蒙的温暖柔光,而不是漩涡似的郁黑,在昏沉中他似乎有些如释重负地笑起,看来应当不是噩梦。
那柔光慢慢破开,逐渐显露出里面的人形来。卓王孙只觉得心内一阵剧烈的起伏,用力睁开眼看紧了那个淡淡的人影,连呼吸都微微不稳。
那人从莲台上走下来,长长迤逦的衣角滑过大理石的台阶时轻飘飘的毫无声响。仍是记忆里白衣墨发清明如月的样貌,湛黑的眸子里又淡淡的似乎何种情绪都没有。他低下身来看着卓王孙迷惑失焦的眼,手指触上他的额间。
那手指很凉,冷石一般,全不同于人类的体温。卓王孙却似被这一下唤回了些神智,迷蒙的眼睛恢复了些许清明,看住了眼前的人:「杨……逸之?」
那人只是默然看着他,温润细致的眼眉,即使看着他时眼里也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虚无。深潭似的眸子里倒映出卓王孙惶然的眼神,波澜未起:「他已经死了。」
卓王孙的手指紧了紧,又颓然松开。他忽然觉得浑身乏力,本已澄净的心上又压上一块大石,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是的…死了。他们都不在了。」
他的手在他眉心顿了顿,柔滑的白色衣袂拂在卓王孙的脸上,鼻端萦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幽莲香。卓王孙的眼眶忽然有点热,开口时声音哽了哽:「她还好吗?」
「帕帆提吗?」他撤回手,声音冷清依旧,却似乎带了些叹息:「那莲花……她最后留了一魂一魄陪你,如今痴痴傻傻的,只知道守在东方的轮回崖边等你。」
卓王孙转目看他,他垂着眼帘,清寂容颜皎皎如月,却无端映出了一丝寂寞如雪。不知为何就被那丝寂寞刺痛了眼,卓王孙闭上眼,喃喃:「选择不放下,把自己放逐人间,是我的赎罪方式。」
「我知道的。」他这么说着,站起身,将床头的那朵莲花捧下搁在他的手边:「让她陪着你吧,别再老是被魇住了。」
卓王孙的手指触着水红色的花瓣,然而似乎没什么用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眼前茫然一片压覆而来的沉沉黑暗。黑暗里搅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散成大大小小的漩涡,不断地在脑海里旋转翻腾着,几乎要将他吞噬进去。
卓王孙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感觉到那本来转身要走的人快速折回了,冰凉的手指旋即抵上自己眉心,一道月白色的灵光缓缓注入。
他的手指很凉,可那道光却是柔和而煦暖的,随着逐渐的没入平息着那股躁动的黑暗,向着他的血脉深处融去。卓王孙却抗拒地挣动起来:「不可以……」
他的挣动丝毫没有效果,只能眼睁睁地感觉着那道光芒完全隐没在自己身体里。那人力竭似的伏在他床头,苍白的脸上却难得泛起微漠笑意,看着他的神色调侃道:「真是放心不下你,这下我也得和帕帆提一般痴傻地守着了,可千万别被人误会了才好。」
卓王孙只觉得喉间一阵咸涩,像是强行抑住的泪水倒灌了。想说的话似乎有很多,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紧紧抿了嘴唇。
那人停息了片刻又再起身,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卓王孙迷迷糊糊地睁着眼,像是现实又像是梦境,那人清静的白衣映着窗外淡淡的一泓月光,莫名的熟悉,似乎几千年的轮回幻境里都有这样一副场景,而他们身处其中,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如此漫长的亘古时光。
「谢谢你们。」卓王孙在他身后含糊地道。
他顿住脚,也许是笑了笑,总之声音柔和,不似初时淡漠:「早点回来。」
秋璇蹲下身修剪着海棠的花枝,身侧忽然投下一道阴影,她静默地扫了一眼那青色的衣角,轻声道:「要走了吗?」
卓王孙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她在花间忙碌,良久才低「嗯」了一声。
秋璇默了默,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一不小心被花枝上的小刺戳到,一阵钻心的疼。她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微一点头:「那……你去吧。」
卓王孙涩然想说些什么,但临行在即似乎又说什么都没什么意义,点点头:「你保重。」
「咔擦」一声轻响,剪刀不小心剪下一朵花来,半开半掩的海棠,娇美的花瓣上还带着盈盈露水,只是没有人赏这份美便成了徒然。秋璇呆呆看着,垂下了眼去。
卓王孙看着她纤细却坚强的背影许久,终于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那么,再见。」
秋璇忽然一震,猛地站起身来:「等等!」
卓王孙愕然回头,就见那女子红衣飞扬,秀靥如花,眉眼弯起向他笑着跑过来,一把将手上的海棠花塞进他怀里,和另一朵绽放的水莲放在了一起。
「早点回来。」
她粲然而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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