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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一半琥珀,一半白玉。
“记住,莲音,这座宫殿为你而建。就算倾吾所有,也要为你而建。只因为你喜欢。”
彼时的莲沚,手摇夜光杯,嘴角噙着一滴如血般殷红的葡萄酒,满眼邪气,一身妖娆。
很多年过去了,莲音始终觉得,这座琥珀宫依旧氤氲着他妖魅般的气息。
莲音自踏进琥珀宫,神色便缓和许多。当她卸下凌厉的煞气,褪去冷酷的孤绝,扑面而来的只有她那动人心魄的美。正如眼下这幅刚刚完成的丹青,画中的莲音,眼神柔似春水,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美而不可方物,摄人心魄。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叶小鸾放下毛笔,转了转手腕,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将这幅丹青挂在壁上,静静地看着。她已经被关在这间画室十天了,百无聊赖,唯有描摹这幅丹青解闷。
忽又想起那日无意间窥见的男子,精致的侧脸让人一眼难忘。偌大的冰窖里,他安静地躺在一张冰玉床上,如瀑的青丝散在两边,莹白的面颊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这样的一个妙人,仅仅看到一张侧脸又如何能够令人满足?叶小鸾轻轻移步挪了挪方位,使自己能够恰好看到那位男子完整面容。只是这一看,她没有被惊艳,而是吓得落荒而逃。慌不择路之时又恰好撞到郭玹,她被带到莲音面前时,莲音的脸色极其难看,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所幸莲音没有杀她,只是吩咐将她锁在这间画室,严加看守。
半边冠玉,宛若天人,半边修罗,狰狞可怖。这是在叶小鸾看到那位男子的另一半脸时,发出的感叹。她略通玄黄,那日匆匆一瞥,依其脸上暗红血痂推断,应是烈火焚伤。如此美与丑的混杂,既是不可思议,亦是触目惊心。
画室之门传来响动,闻声而望,竟是莲音。
叶小鸾走近几步,礼节性地道了声:“小鸾参见门主。”
莲音只略微扫了叶小鸾一眼便绕过去了。当她看见壁上悬挂着的那幅丹青时,竟看得呆了,久久无法回神。良久才听她冷冷地问:“这是……你画的?”
“让门主见笑了。”
莲音背对着叶小鸾摇摇头,叹了一声:“你画得很好,和他画得一样好。”
“他,是冰窖中躺着的那位么?”叶小鸾初涉江湖,全然无所忌讳,却没想过如此询问是否会招来祸事。
莲音背影一僵,回过身来,眼里含着恼怒,可旋即又褪去,显出哀戚之色。“你如此聪敏却锋芒毕露,终归是不好。”
叶小鸾听着莲音貌似忠告又似怪责的话,有些迷茫。
“他是我的哥哥,莲沚。”说罢,莲音缓缓走出了画室。
随着机关响动,画室之门重又紧闭。此间又只剩叶小鸾一人了。莲音临走时的神情,让她有些了然,亦有些惶恐,以她的聪慧,关于莲音的故事,即使不能全都猜到,兴许也能猜到□□罢。
世间之事,有时不论成败,只看你敢或不敢。然而俗世偏见,仅仅礼法二字,便能将人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君子晓在琥珀宫里乱窜了十几日,千方百计地想要寻那忘忧草的解药,可是每次都会被郭玹逮着,然后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过当年在缥缈峰学艺之时,他就是出了名的厚脸皮,故而郭玹那粗暴的咒骂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和风细雨,甚至他觉着被郭玹骂一骂还挺舒坦。他忍不住把这种想法告诉祁渊和张蠡屏,结果得到一致评价:“真是个贱人。”这很让君子晓震惊,倒不是因为这颇具侮辱性质的评价,而是要知道,打从祁渊和张蠡屏来了琥珀宫,俩人就没消停过,上个茅房都能过个三百招,这次却出奇地团结一致,他很欣慰,感觉都要流泪了。
这日,君子晓又胡乱窜到了一间厢房内,其间的栀子清香,秀雅陈设,一眼就知是女子所居。隔着一串珠帘,君子晓望见绣床上盘腿坐着一红衣女子,揉了好几次眼睛,方敢肯定那是郭玹,看样子似是在练功。
近几日看惯了郭玹凶悍的模样,此时看她宁静地盘腿坐着,眼眸轻阖,仿佛又见过去那个恬静温婉的少女,她常常偎在君子晓身侧,轻轻唱着一首歌谣“子夜抛下相思豆,晓寒折下多情花。采来赠予小阿妹,莫要忘了有情郎。”彼时,他喜欢着一袭青衫,而她总说很好看。仿佛很久了,他没有再穿过青衫,她亦没有再夸过他好看。
君子晓觉得双眼有点湿润,使劲揉了揉,蹑手蹑脚往绣床边上靠,直到坐到郭玹身旁,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于是君子晓更大胆地伸出了魔爪,想要一抚美人香腮。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一声暴喝,让君子晓的手僵在了郭玹右耳边。
君子晓看了一眼郭玹略带杀气的眼神,顿了顿,手轻轻掠过她耳畔的红珊瑚耳坠,若无其事道:“你这耳坠子可真好看,让我想起了姥姥。”
郭玹双眸怒睁,一掌劈向君子晓:“胡说八道。”
君子晓轻松闪过郭玹的攻击:“你怎的就不信我呢?”
“去死吧。”郭玹再不二话,双掌直往君子晓身上招呼,每招都瞄准了他身上的各大要穴。
君子晓倒全不在意,毕竟在武功上他还是胜过郭玹,趁她双掌齐出之时,君子晓一招灵蛇出动,缠上她的双臂,一缠一紧,用力一带,便把她箍进了自己怀中。
一张秀气惊惶的脸。一张苍白俊朗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君子晓邪邪一笑,嘴唇往前一蹭,贴上了郭玹的樱桃小嘴。
这要是往常,郭玹岂能受此轻薄,此等放浪之徒早就被她手起刀落送去见阎王了,可该死的她此时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依恋感,她正一点一点放松,完全忘记了挣扎。
一阵木门的吱呀声倏然而至,唤醒了郭玹的神智,她猛力一挣,挣开了君子晓的束缚,望向门边,竟是夷则。
夷则靠在木门上,侧着脸,冷冷道:“门主让我们去取她的月长石来。”
郭玹哦了一声,用力推开君子晓,头都不敢抬便匆匆奔出门去。夷则偷瞄了一眼郭玹,那小脸蛋红扑扑的,差点儿没嗤笑出声。想郭玹那烈性子,几时有过如此害羞张惶的模样。
再看君子晓,他正斜倚在床边,嘴边挂着一抹餍足的奸笑。
“恭喜你再次俘获无知少女的芳心。”夷则露出鄙夷的神色。
“好说好说,”君子晓呵呵笑着,“这对于你大师兄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毕竟当年我在缥缈峰上也是个万人迷。”
“当年缥缈峰上就我们五个,加上老头子,撑死了也就六个人,还万人迷,迷鬼啊?”夷则背对着君子晓道。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泼我冷水,”君子晓想象得出夷则此刻的眼神有多轻蔑,他却不以为意,双手背在头上,仰躺下去,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就算你们嫌弃我,峰上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还是挺喜欢我的。”
夷则啐了一口,不再理会君子晓。只是,忽然一阵落寞袭来,君子晓不提缥缈峰还好,他一提,她又开始怀念当年五个人跟着老头子在缥缈峰上学艺的日子了。
夷则与郭玹取了月长石,来到画室。一声声袅娜的吴侬软语蔓延飘萦,或许心肠再硬,也必定会被这清灵的歌声唱软。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叶小鸾轻甩袍袖,动情地唱着。
莲音坐在一旁,以手支颐倚在香案上,双眸渐渐湿润。
夷则、郭玹便静静候在帘子两侧,不忍打扰。记忆中,她们从没看过如此静美的莲音——不悲不喜,不怒不怨,戾气涤净,只余温润。
只是这静美的氛围被画室外的吵嚷声惊碎了,叶小鸾低眉敛袖,不再唱。曲声一停,莲音也随之皱起娥眉,望了一眼画室石门。
夷则、郭玹会意,款款走向石门。那石门本只可容一人通过,此时却见祁渊与张蠡屏挤在中间,神情愤愤,看他们满面怒容,便知他二人又在较劲。
“疯子,赶紧滚开,我要去救小鸾。”祁渊吼道。
“救小鸾我一个人就够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呵,你救?那也得看人家要不要你救啊?”祁渊嗤笑。
“哼,就凭你这功夫,恐怕人没救到,自己还得搭进去。”
“你莫要瞧不起人,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把小鸾救出来的。”
“如此,甚好。”
张蠡屏毫无预兆地闪出了石门,祁渊突然觉得失去了一股强劲,整个人往画室里弹了进去,正巧夷则从里头出来,他来不及停住,便扑到了夷则身上。
夷则轻轻托住祁渊,清泠的眼眸微弯,道:“祁公子慢着点。”
此时,叶小鸾拨开珠帘,探出头来,那双大眼睛正定定地望着祁渊。祁渊被针扎了似的迅速从夷则身边弹开,急奔过去,拉起她的手旋了一圈,仔细瞧着,生怕她受了什么伤害。
叶小鸾任祁渊牵着,问:“你们在这吵什么?”
“没吵什么,我来救你出去。”
“我好好的,不必了。”
“这傻子方才见夷则、郭玹去取了个什么东西,以为那老妖婆要对你用刑。”张蠡屏从容踱进画室,揶揄道。
“也不知道刚才是哪个蠢材想救人却慌得都找不着北,差点冲出琥珀宫去的?”祁渊反唇相讥。
张蠡屏没讨到什么好,只讪讪地笑了笑。方才一听到老妖婆要对叶小鸾用刑那失态的模样,倒是自己从未有过的,现在想想,着实羞愧。
夷则无奈,不知说什么好,郭玹却是一声呵斥:“如此不懂礼数的乡野汉子,竟敢扰了门主清幽,信不信我杀了你们?”
被郭玹这么一吼,张蠡屏和祁渊都稍愣了一下,叶小鸾则在一旁轻笑出声。
仿佛在重要的人面前失了面子是件极其羞愧的事情,张蠡屏和祁渊此时都有这种感觉,尽管嘴上没说,可脸上都难掩窘态。
夷则上前,想着快快把这两位莽撞之人请出画室,以免莲音动怒,无端招致灾祸,却见君子晓乐乐呵呵地闯进了画室,还嚷道:“哟,怎么都在这儿待着啊?莫不是有什么热闹?”
夷则不禁蹙额,郭玹已经冲到君子晓身旁,悄声骂道:“你少说几句,门主在呢。”
“哼,你当我怕那老妖婆啊?老子从今儿起想如何便如何,有种就把老子一刀刮了。”君子晓扬声道。
“你真的不想活了?”夷则也忍不住喝道,脸色一片惊惶。这几年来,见识惯了莲音喜怒无常、杀人无算的狠辣,真不晓得君子晓这么嚷嚷会遭到甚么下场。
“大不了就一条命嘛,倒是那老妖婆,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真想看看她甚么时候遭报应。”君子晓继续大言不惭。
珠帘内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声音,夷则惊得急忙挡在君子晓身前,余人也都纷纷戒备,以防莲音大开杀戒。
“好师妹,”君子晓凑到夷则耳边,低声道,“你大师兄还不至于如此窝囊,要一个姑娘家保护,放心罢,那老妖婆若真大开杀戒,我拼死也会护你周全。”
夷则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还以为在生死关头他第一个要护的定是郭玹,如此,倒是自己看轻俩人之间的同门之谊了。
一阵紧张的静默后,珠帘内传来莲音温和之音:“你们不必紧张,我今儿不开杀戒。我本来想让小鸾听听我的故事,既然你们都来了,那姑且一起听听罢。”莲音拍了两掌则不再言语,珠帘内又恢复静寂。
郭玹将画室中唯一的一盏白玉灯座取了过来,夷则开启木匣,取出月长石,置于灯座之上。那是一枚通体莹润的鹅卵状月长石,散发着月白光晕,众人眼前一阵迷离,渐渐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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