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夜

　　严晓霜和同伴们有说有笑，一同下了游览车朝着可可托海地质公园的深处走去。来可可托海是行程之外的景点，来疆后才听人说这里值得一游。因为夜晚要赶到喀纳斯订好的酒店，所以时间紧迫。

　　好友静怡说，你难得下了决心抛开陈可和我们出来玩儿，可一定得玩得尽兴，我们回去对他也好有交代啊。说到陈可的时候，晓霜脸上滑过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愤恨。临行之前的争吵像一场没有完结的戏剧又浮现在眼前。

　　晓霜和陈可是大学同学，他们在一起，大家都觉得非常般配，女孩性格活泼热闹，男人性格低调内敛。毕业后三年，他们结婚了。就像预想的一样，一直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虽然一直没有要孩子，但是也不觉得生活有什么缺憾。

　　她不敢相信一向含蓄，自制力很强的陈可竟然会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她等着的是陈可懊悔内疚，求她原谅。然后由他们的和解来共同结束这场荒谬的情事。她刚开始质问的时候陈可抵死不认说都是子虚乌有的捕风捉影。然后她拿出准备好的时间地点事件证据，陈可沉默了。

　　他的无语激起她的盛怒，她翻找着能说出的最难堪最侮辱人的字眼儿骂他。骂累了后她咳嗽几声，低沉地问，你们好了多久了？

　　快一年吧。

　　什么！一年了！好啊，你这个陈世美！你他妈的当我是傻子吗！还有那个臭女人，比我老多了！你看上她什么了，你说！

　　我不知道。你总不会认为我是故意的吧。陈可耷拉着脑袋说。

　　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所以你要从外面找安慰？

　　没有，你做得很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是我的福气。

　　福气？你的福气？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

　　对不起，晓霜……

　　你是真的对不起我！你和她开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我？

　　我想过，我抵抗过。我们，哦，我说我和她，我想，我们都抵抗过。

　　晓霜听着他无耻的告白，只觉得火往上涌。你这个骗子，混蛋。你给我滚。

　　晓霜……陈可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胳膊似的。晓霜嫌恶的打开。

　　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所有人的笑料。为了我们都好，我可以继续我们的婚姻，但你必须尽快彻底的结束和她的龌龊事儿，以后我再也不要听到她的名字。晓霜怒喊。

　　陈可的眼睛盯视着酒柜，你无法猜出在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也许他没有想到晓霜会深思熟虑到这个程度，平时的毫无主张现在变成了沉着冷静。

　　那天晚上，她睡着了一会儿，又哭醒了。她对自己哭着醒来感到无比的恐慌，床的那边少了个人，难道就让自己如此弱不禁风？她觉得自己的意志在今晚被击垮了，之前想好的平和的严厉完全没用，她回想着争吵的细节，重复着自己说的每句话，有些后悔自己的谩骂，好像一开骂，错误上也平添了自己的一把火。想着想着，她忽然希望自己对陈可所做的荒唐事一无所知，真相不是她想要的，和以前一样，才是。她想起平时说别人家的事情的那种不痛不痒，想起离婚。不，不会离婚的。她有朋友离了婚之后，一直孤独地过着，不上不下，就像贬了值的首饰，不是毫无光泽但就是乏人问津。久了，就独自过了一年，又一年。不，她要陈可对她俯首称臣，她要手里抓住，不管爱不爱。爱，她还爱他吗？她问自己。难道，习惯，不是爱？

　　第二天周末，陈可按照平时的下班时间回家，还带回一束花。他们叫了外卖，边看好声音边吃饭。晓霜在等陈可对那件事的结束语，可是陈可只字未提。

　　晓霜边吃着饭边按捺不住，重重放下筷子说，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陈可抬起头，眼睛里透着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我……我想了。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谢谢你。可是，我不想放弃她。

　　她有什么好？晓霜听到他的话，和自己所想完全南辕北辙，冷不丁冒出一句来。

　　不，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其实，我给你的从来也没有少。她从来没要求过我……

　　要求？她凭什么？要求我老公？晓霜气得浑身发抖。

　　陈可的沉默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晓霜抓着气球的线头，却不知该如何充气。

　　你们在一起有什么好？晓霜又试图耐着性子，问。

　　我，我觉得快乐，轻松。

　　和我呆着让你沉重了？

　　晓霜，能别再问了吗？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刚准备偃旗息鼓的怒气蹭地一下子又燃起来，你想让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听之任之？自己当自己是个傻逼吗？

　　我会尽力满足你的全部需求的，晓霜。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大得委屈。但是要是做出承诺又无法兑现，又对谁有好处？我们都抗拒过，都知道不该，不对。我不知道原来抗拒一份感情之后再接受，竟然这么猛烈。

　　晓霜感到心内一阵刺痛，她看着这个她自己觉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说着内心独白，除了痛，还有尴尬。陈可身上那种她完全陌生的热情，像是对她的讽刺，彻底击败了她。好像共同生活的十年在他身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是新的，热烈的，而不再属于她。

　　她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后来就决定先出来散散心再面对。然而旅途的疲惫非但没减少这种心痛还增加了不得其解。很多过往一点点变得清晰，她承认是自己慢慢地，忽略了甚至忘了探究陈可的喜怒哀乐。可是，衣食住行难道不是生活的基本吗？陈可也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对她和她的家人，不是一直都照料的津津有味？难道都是伪装的？她越想越迷惑。

　　连日的奔波也让她觉得自己形容枯槁，甚至有些后悔出远门。逛了一圈地质公园出来已经暮色笼罩，她眼睛里看不到深秋带着浪漫的落叶，看不到周身雄伟的山峦叠嶂，只有种沉沉的萧瑟压得心里喘不过气。他们在牧民家里吃了便餐就准备奔赴喀纳斯。她一点儿也吃不下，只想睡觉。车里，她昏昏沉沉睡了，直到一阵剧烈的车体停顿才醒来。他们的车在会车时的拐弯处撞了，目前车头在山路外，司机根本不能动弹。她吓得想叫。朋友们打了求救电话，只能等待救援。车里鸦雀无声，他们四个人被死亡的威胁弄得头晕脑胀。大家都一动不动，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救援车来了，小心翼翼地移至他们的车的前方，一点点将车头从危险处拖了出来。那时，她才感到浑身僵硬的已经动弹不得了。

　　当然还要前行，只能抵达酒店。车里的静默令周围的空气越发寒冷稀薄。刚从鬼门关里出来的他们似乎都没缓过劲儿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哪怕说一句庆幸的话。

　　直到到了酒店，办好入住，大家才有了一丝活力。静怡抱着老公，边哭边说，好可怕。之后又过来紧紧抱着她说，我们否极泰来啊，今晚能睡个好觉。后来大家都慢慢恢复了嘻嘻哈哈，反复说着命大啊，该喝一杯庆祝。索性便在酒店餐厅开了一桌，吃吃喝喝起来。晓霜这时也感到一种严峻的饥饿，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才算够。喝了点儿白酒，大家越发来劲儿。

　　我说，刚才，你想什么呢？静怡的老公问同来的小伙子。

　　我想，我不能死啊，我还得娶媳妇呢，哈哈。

　　嗯嗯，我想着我万一怀了宝宝了咋办，因为刚才直犯恶心啊。静怡也喊着。

　　哎，反正咱都命大啊。来，再喝。

　　晓霜有些晕，频频干杯让她有种轻飘飘的快感。好像心里烦闷的事情，变得微不足道。死亡是那么可怕。的确啊，陈可说得对。快乐才是珍贵的。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间，好像浑身感到一阵热血沸腾，有种从未有过的惊喜，就像闷热的夏天傍晚的闷雷一响，夏雨将至。她感到，对陈可的怨念，对那个女人的仇恨嫉妒，似乎都不存在了。在今晚的命悬一线中，她似乎真的获取了重生的力量，还有一阵自我牺牲的自豪感席卷了内心：她会宽恕他们，给他们自由，也是给自己的。

　　大家摇摇晃晃回房间，她听着朋友们的晚安，含糊地应对了一声，便亟不可待地钻进房间。独处，她需要独自面对这份狂喜。

　　她用微信给陈可留言，亲爱的，你睡了吗？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我这样叫你。今天，在我身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想起我们的事，我觉得抱歉。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你对我一直一直很好，能够有你陪我走过人生的这段路，我很知足。我不再恨你，也不恨她。当然，也不恨自己。我们会死很久，所以在活着的时候才更应该珍惜快乐。我希望我爱的人能够幸福，我知道你们会幸福。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放手呢？我想，我们会是朋友。在以后的路上，也有彼此照应的时候。你需要，我会在。太多往事，太多曾经。我温习过无数遍，此刻只感到夜清月朗，了无遗憾。我觉得，放你走，祝你幸福，大概是我能够为你做的最后的温柔的事情了。我对你还是充满感激，谢谢你，在这些年里，对我所有的好。不要担心我，也不要内疚。我会好好活着。为我自己。真的，祝福你们。

　　她发了微信后便关机睡了。临睡前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芒，像是孩子。没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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