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堂星璇]逐流水

　　过于热烈的，焚烧般的抱拥之后，并不像是身体里有什么被填满，相反的，像是被抽空一样，充盈躯壳的只是虚无。
　　难以入眠。
　　洞中的灯早已熄灭了，但用以取暖的火焰仍旧燃烧着，身边一切清晰可辨。星璇侧身背对着他，散落的长发盖住赤裸的肩背，腰上的旧伤看起来仍然很明显，但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不会流血，应该也不再疼痛。
　　思堂的手指从伤痕上尽量轻柔地滑过。
　　“想什么？”星璇问。
　　思堂把手移开，靠近他的颈侧，“我以为你睡了……现在还那么痛苦吗？”
　　“慢慢我会习惯的，这并不是毒药的缘故，否则不会让你碰我。而且，身体的痛苦并不是什么不可忍受的东西。”星璇说，“只是这具身体的极限早晚会来，我希望在那之前，完成该完成的事。”
　　不是第一次听说类似的话，心里沉沉钝痛，但此时不是习惯性发火的时候。
　　“听说人界有解百毒的五毒珠。”
　　“是吗。”
　　“如果得到的话，一定可以给你解毒。身体的事，我再去找办法。”
　　“不用费心在这种事上……”
　　“我活着，就不能看着你去死。”
　　已经不指望在口头上说服他，星璇似乎叹了口气，没有继续下去。
　　“我和你做这样的事，下次燎日真的要杀我了。”思堂换了种口气说，倒是畅快。
　　“如果他有耐心的话，会想办法让我亲手杀了你。”星璇平直地叙述着燎日的行为习惯，“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也没有从前那么容易被他胁迫。就算他失去耐心亲自动手……我会杀了他。”
　　语带森然，绝非玩笑。
　　思堂不认为现在的星璇能轻松做到这一点，可能只有在同归于尽的可能性上能从零当中升起一点。可是，星璇从来都不对活下来这种事考虑太多。
　　“真奇怪，每次我更接近你一些的时候，都是你更接近死亡的时候。”这样说出来，无关抱怨，但也不仅仅是平板地表述事实，确实有些情绪想要传达。
　　“我就是死亡。”星璇说。
　　可是他颈部薄薄皮肤下的血管还在思堂掌下有节奏的起伏，他当然活着，否则方才的亲吻缠绵莫非只是幻梦一场。
　　但思堂什么也没有反驳。
　　“我还活着，你就还活着。”他说。
　　星璇翻身转了过来，握住颈边思堂的手腕，却并不是让他挪开，而是让他的手掌贴住自己的脸。
　　“好。”星璇说。
　　思堂突然俯身下去吻他，刻意想让他感受而用力如同撕咬。星璇如之前一样率直回应，毫不表示推拒。
　　有想要传递给他的心情。
　　但不管星璇是不是真的懂得，不管星璇怎么想。

　　我把这当做一次同生共死的承诺。

　　实际上之后燎日并没有明确的行动。
　　思堂绝对不找死地直接出现在燎日眼前，很快星璇又回去内城，等星璇回来来后思堂问他，星璇说那天的事，包括燎日差点就真的把他杀了这一点，燎日都完全住口不提，好像全不曾发生。星璇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一点态度。
　　那时候也是有点压不下一口气，明明不是撕破脸的最佳时机。
　　击败燎日的谋划从星璇遇见他以前就开始，到现在也一直在进行。只是无论发生什么，星璇都没有停止计划的打算。
　　“万无一失吗？”思堂问及他的计划，他了解大部分，但不确定全盘。
　　星璇考虑了一下，说，“背水一战吧。”
　　世界上应该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他不是自命不凡的妖怪，那种话说不出口，但心里知道，绝对，绝对不会失败。
　　无论在那天的事情之前还是之后，星璇对他的赤诚从无改变。星璇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思堂几乎相信他与自己保持类似的情感，但这样的情感也不会成为星璇的绊脚石——他不会让这个成为星璇的绊脚石。
　　真正的愿望并不是同床共枕，而只是，达到他所愿。
　　星璇对他的期待仍旧更多是人界的消息。

　　这一回思堂滞留人界尤其地久。久到星璇去见燎日时，燎日都好像以为他死了，别有用心谈起那只黑猫其实也有趣味，这么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实在有点可惜。星璇不和他谈思堂，略过这些话就当没听到。
　　但思堂终究是回来，毫发无损心安理得。
　　星璇走进来看到他，原本绷紧的满面寒霜顿时春暖水化。

　　“有什么好消息？”惯例将身后跟随的其他妖怪都屏退，星璇才愉快地问。既然看上去不是因为什么事故而拖延至今，那么一定是有了线索。
　　“十多年前，蜀山锁妖塔曾经有妖怪逃出。蜀山护塔弟子全力阻挡，仍然不敌，令他逃走……可想是非常强大的妖怪。”思堂不卖关子，但难得有点结果，他却没显得兴奋，“时间差不多。要是他因此恨蜀山，也说得过去。”
　　星璇低头思考。
　　“那妖怪逃出蜀山后，据说蜀山仍继续追击，直到在一处人类村庄——石村找到他的踪迹。”思堂停顿住了。
　　星璇示意他继续，“然后？”
　　“不知道，在人界数年，这已经是唯一我觉得有用的消息。”思堂如实说，“你确实是妖怪吧？”
　　“当然。”星璇以为了解他的意思，“我是妖怪，我的兄弟自然也是妖怪。就算当初燎日没有杀他……若是蜀山追击到了，他应该也……”
　　声音渐低，已是无比黯然。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我想错了，或者传说有什么问题。听说被燎日所杀的一家，都是人类。”思堂说，“被杀的男人姓周，他的尸体没有被找到，但一定已经死了。被杀前不久，他的妻子才刚生下一对双胞胎他的一对儿子，分别叫煌……和煊。”
　　他取下长刀，直接在土地上刻下那个字。
　　煊。
　　星璇静静看着那个字。
　　“你的名字，是吗？”思堂问。
　　星璇迟缓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吧。”并仍然盯了那个字片刻，才像是完全消化了刚才的一点点消息，略微抬手，简单地土系法术将它抹去。
　　“你这边怎么样？身体，以及燎日那边的事……”关于自己的行动已经大致报告完毕，思堂问。
　　“都没有问题。”星璇说。
　　在燎日的事情上思堂基本相信他，对关于身体的部分则表示怀疑，但不管怎么说思堂没有追问后者，“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我上次回来时，你已经计划了很多了。”
　　“三个月后。”星璇把左手抬到桌上撑起下巴，“不用担心。”
　　“那么这三个月我就留在这里。”思堂马上说。
　　星璇看了他一眼，断然否决，“不行。”
　　“你什么意思？”思堂不快地一把拍上桌子，但星璇一动没动，显然没有被震住，只是收回了放在桌上的手。
　　“你可以尽量频繁地回来，但一定要帮我在人界继续找。”他平和地说。
　　“不说找不到得到，就算我找着你的兄弟又怎样？如果他过得好好的，你就可以安心去死了吗？”思堂语不择言，“让我这段时间留在里蜀山，之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去。但这回我绝对不走！”
　　“你想我在其他妖怪面前对你下令吗？”星璇拔高了声音。
　　“没有任何事比你重要！”思堂吼回去。
　　这样的音量，就算是山洞外的妖怪也能听出他们吵架了，何况又是这样的内容。
　　星璇静了一瞬。
　　思堂毫不退缩地望着他。
　　“……好不容易，有线索了吧。”星璇放软了口气，“十八年前……父母双亡的孩子，蜀山应该不会坐视不管，打探下去的话，一定能找到。他是我一胎双生的兄弟，你看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的。”
　　“找到他，你会怎么样？”思堂重复之前类似的问题。
　　“我不可能去人界，不可能再去见他。但我想知道。”星璇说，完全坦诚地，因为不这样就无法说服思堂，“他如果过得好，我就安心……”
　　“安心做什么？去死吗？”思堂觉得不想听他说下去，却发现自己选了错误的话来阻断，因此咬了牙，满脸提防，“他过他的，你过你的，他过得好你就好了吗？他过得不好呢？我不信你安心什么。”
　　“安心去战斗。”星璇选择了温和的回答，“我一辈子，原本只想做这一件事。这是我唯一的后顾之忧。思堂……”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走。”思堂赌气地恨恨道，“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怕什么？如果你可以活下来，什么时候找人不可以？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去决斗，我怎么能看你一个人！”
　　“你误会了。”星璇转开头，“我不是要你离开我。”

　　思堂因为这意外的表达方式而静默，这不是星璇常见的说法。

　　“我需要一场决斗——我，以及燎日。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和他都可以两清。但我并不是抱着输也没关系的想法。你知道我不容易胜利。”星璇安静地说，比思堂所能想到的更加坦然，“所以我需要完全的决心，即使是面对他也毫不退缩的勇气……足以战胜他的，强大意志。”
　　“你要用移灵大法。”思堂并不是在询问。
　　“用直接的武力我在百年中都未必能赶上他，何况我等不了那个时候。”星璇解释，不对声音里的轻颤做出任何伪装，“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任何牵挂，犹豫，顾虑，都不需要。我只想要击败他，必须超过他然后活下去，除此之外，一切念头都应该抛下。”
　　思堂低头看他。
　　“你想……活下去。”
　　好像是第一次真切在星璇身上感觉到这样的意志，欣喜与怀疑一起淹没他，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以为……”
　　“我不愿意辜负你。”星璇轻轻地说，“我一直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他给予我孤独，痛苦，与不可自我掌控的生命，我恨他，因为除此之外……一无可想。除了复仇，我想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但是，现在是不同的。你说得没错，即使现在行尸走肉之身，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也许我还能活下去，在杀死他之后，仍有可期望之物。”
　　思堂震惊地望着他。
　　“……你变了。”
　　“我并不那么想。”星璇说，“但是遇见你，给了我不同的机会。”
　　满怀惊喜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果然说不过他。
　　反正总是会帮他的，不论是多么讨厌的要求。
　　因为毕竟相信他。
　　就算他要死，也只是会坚定不移地跟随他去，何况有这样的剖白，大概是从没想过的惊喜。
　　“我可以去人界。”思堂终于说，“但是一旦你要做什么，随时叫我回来。”
　　“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星璇说。
　　“那么说定了。”思堂伸出手，想要一个约定的紧握。但星璇仰起头，抬手绕过他的脖颈，无声地用力拥抱他。
　　突然地，思堂几乎忍不住把一句话说出口。
　　虽然星璇一定是知道的。

　　极短地犹豫后，他终于沉默，而只是紧紧收拢双臂。

　　还是，在完成你的心愿之后吧。
　　在那之前，我已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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