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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从能自如使用自己的能力起,思堂到过不止一次人界。与里蜀山相比人界大得不可想象,对妖怪们来说,既是修炼的宝地,也是危险的地狱。
星璇的要求过于模糊,不知道从何寻起。临走前最后一遍问他可有线索,星璇终于说,蜀山。
“蜀山?”
“燎日恨蜀山,我想可能与我的双亲有关。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记忆,燎日更不会提起。”
“……你开玩笑吧。”
妖怪怎能靠近蜀山,就算里蜀山贫瘠荒凉,比起外界传说的蜀山锁妖塔,也算是世外桃源。
星璇只是叹息。
直接进入蜀山既然不可能,那么离蜀山不远的城市,便是渝州。
蜀山的道士常常在这里出现,稍稍探听过后,明白其实也并不安全,他不该久留。
但渝州奔腾江水让人着迷。妖界没有如此流水,想如果星璇看到,应该会很高兴。
渡口的船夫正闲,问过思堂无意渡河,还是没走开,跟他闲聊起这些年的故事。半荒废的唐家堡里曾经有个怎样麻烦的大小姐,后来嫁给了那个如何豪富的景大老板,曾经的永安当现在时常闹着什么女鬼……
思堂心不在焉地听,那并不是足够久以前的事,所以他毫不关心。他需要知道更早的,于是便随意地问起蜀山。
“蜀山?说是景老板和蜀山熟得很。”船夫带着本地的口音,但都听得懂,“客人你可以去问他。”
思堂摇了头,“更早之前……十多年前的蜀山……”
“还要早?”船夫努力想着,近年蜀山似乎屡有动荡,山下传说不断,可要追溯到十余年前,似乎摸不到什么实在的记忆。想了半晌没说出什么来,正有人要过来渡河,忙就别了思堂往那边招呼过去。
同在蜀地,但蜀山是非,显然山下所知甚少。
“并不好打听,是吗?”
从人界直接地回到星璇的住所,恰好在星璇面前现身。星璇没有料到他突然出现,惊得退了一步,笑意却马上染上眉梢,平常地询问出来。
“还用说。”思堂毫不拘束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抱起双臂。
星璇拍了拍他,“去好好休息吧。你需要什么吗?”
思堂往后仰,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往山洞顶,“你。”
这个回答不明不白,星璇眼里原本柔和的光芒刹那间融入深不见底的危险颜色,但很快又转为无可奈何的微笑,“别乱讲。”
“听说过锁妖塔吗?”思堂说。
“你觉得燎日可能是从蜀山逃出?”
“也许。线索太少,我试图在蜀山附近寻找和你相似气息的妖怪,没有发现。”
“也不一定是妖怪。”星璇说。
思堂坐直了,“你不可能是人类的孩子。”
“妖怪和人类的孩子,也可能是妖怪。”星璇早有准备地说。
思堂皱皱眉,但还是答应,“我会留意。”
“多谢。”
星璇像是满意,露出欣慰的表情来。
“你不想亲自去人界吗?”思堂问。
“我想。但是这里的事,我分不开手。”星璇说,“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燎日。也许我至死也找不出我父母的消息,但至少我更改变我现在活着的方式……”
“去人界看看。”思堂打断他,“我带你去,很快回来。燎日不会知道。”
星璇多少被打动了,“下次吧。”
到下次思堂觉得可以动身的时候,就真的来问他要不要一起。
“你想让我去看什么?”星璇倒是好奇。
“一切。你不想见见你来的地方吗?”思堂说。他对人界并不留恋,但想星璇一定喜欢。
星璇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可藏不起来它们。”
“就去没人的地方。”思堂不假思索。
星璇思考了一会儿,“我们尽快回来。”
大江东去浪千叠,天水相接,山水并连。
人迹罕至的江流峡谷间景致仍旧迷人。特意不曾对星璇提起的人界白日,如此明亮,山水草木一切颜色因此鲜妍活跃,从江水蒸腾而上的潮气都有了温度。
“太阳。”星璇果然仰起头,毫无疑问被吸引,“啊。”
在记事之前,他定是也沐浴过这样的暖光。但故乡应该是人类聚居的村落,应该没有这样的鹃鸣猿啼,而或是笑语炊烟。
“那是人类的船。”思堂指向江面,一叶叶舟船顺江往下,去如疾风。
星璇没有看,只是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察觉肩上的力量超过了正常范围,思堂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
“该回去了。”星璇的声音尚且平稳,但思堂感觉到自己手上负担的重量正在增加。
“喂!怎么回事?”
他觉得莫名其妙,但星璇的手滑下来,隔着衣袖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失去控制,情况没有一点玩笑的迹象。在衡量短时间内这么密集使用法术带两人来去的实际可能性前,已经立刻发动了返回的阵法。
仿佛精神在一瞬间被同时抽空,法术的力量带起眼前日移物换。猛拖着星璇摔在妖界的土地上,下意识挡在星璇与地板之间,肩膀背脊磕上硬实的石块虽然不是多么爆裂地疼,思堂还是没忍住抽了口气。
星璇用手肘撑起自己似乎想要远离他,但没有能提起足够的力量,晃了晃仍往下倒,他重新勉力撑住。
“怎么?”察觉星璇不太想碰他,思堂只伸手稳住他肩膀,避免任何皮肤接触,“你毒发了?”
“不算……”星璇迟疑着定义当下的状态,“人界的阴阳五灵状态与妖界……有点不同,看起来会打破这具身体与毒药之间的平衡……”
“那会怎样?”
“毒发和身体的腐坏在同时发生……至少我刚才的感觉是这样……”星璇虚弱地笑了一笑,“抱歉。”
思堂松开手让他脱力地落在自己胸前。
“离我远一点……虽然回来以后毒素马上就被抑制了……但我可能还是危险的……”星璇推他,但手臂发抖,并没能成功。
思堂冷然看着他,“我没力气。总是这么滥用空间法术,我不该做妖怪,应该成魔去。”
星璇苦笑,“所以说抱歉……”明知思堂并没有认真抱怨。
“所以……你不能离开妖界?”思堂没有他说的那么筋疲力尽,托着星璇倚山洞壁坐起来,让他能用舒服一点的姿态靠着自己。
“大概是的。”星璇已经了解到反对无效,没有继续挣扎,“没关系,时间很短,不会有严重的伤害。我休息一阵应当就会好。”
“你很痛苦。”思堂说,实际上星璇看上去算是平静,但他记得星璇刚刚握着自己的力度。
“担心我吗?”星璇问,像是在笑。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看轻你,只是,”思堂紧紧皱眉,“这么下去不行吧……妖界被燎日控制,我会在人界帮你留意,人界那么大,一定有办法!”
“……在人界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做我说过的事就够。”星璇说,带着微弱的漠然,不知是要掩饰无力还是要掩饰这冷淡而闭上眼睛。
“怎么可能不重要?如果哪天你这样随随便便死了那你现在要做的任何事还有什么意义!”星璇最不讨喜的一面再次出现,思堂想也不想就冲他喊。
“我不跟你说。”星璇感到自己的意识却正在一点点失去,“以后再跟你说……”他声音听不出明显异样,但说到此,便突然全无声音了。
昏睡过去了吗。
思堂小心扳过他的肩膀。
紧闭双眼的脸上写着满面的不适,但额上的黑色是渐渐褪去了,也许确实如他所说,只要回来毒素就能被抑制回去。这么睡一会儿也好,应该会慢慢恢复。
真是麻烦的身体。
自然而然,接下来思堂或是星璇本人都没有再提去人界的事。
思堂频繁地离开妖界,他不知道星璇使用什么理由向别的妖怪解释他的长期缺席,但确定这是他们两个的秘密。谈及相关时星璇从来没容忍过在场有第三个人。
星璇的秘密够多了,多一个应该也能熟练应对。
大多数时候思堂不能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想要部分弥补星璇可能会有的失望,思堂开始习惯带回一些人界的物品。
有着合理的预期,星璇从没有在这漫长且毫无进展的过程中表达过失望,思堂有东西带回,他也总是开心。
这种开心让思堂想起小孩子,不管平时多么麻烦,哄起来也真是好哄。自然,作为妖怪来说星璇是真的年幼,就算要作为人类,他也仍然处于惊人的年少吧。
但星璇选择的爱好仍然让他感到惊异。
“你真的觉得有趣?”
虽然接过星璇递过的点心,但思堂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里蜀山少主与厨房之间实在太不搭界,他把美食方残页从人界带回时并不那么有心,以为星璇最多看看就算。
“当然了。”星璇很愉快,用眼神示意他试试看。
“你自己又不能吃,做出来又有什么意思。”思堂全不理解,无所谓地咬着不曾尝试过的糕点,“而且我以为你已经忙得快死了,居然还有这种空闲。”
星璇没有回答他,转而问,“味道如何?”
没想到星璇问他这个,思堂愣了一愣,又想了想,才老实说,“我不知道。”
没有想过。
食物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撕咬时不大能够想起除了不能吃与能吃两者之外的感觉,但星璇要问的显然是两者之外。
得到这样的答案,星璇也不意外,笑着摇头收拾厨具,但又突然伸手过来摸了摸思堂的头顶。
“喂!”思堂全身的毛一炸,对他怒目而视。
“你吃下去了,至少不难吃吧。”星璇说,还是很愉快。
“你还是在努力做一个人类,有什么意思。”思堂带着几分莫名的怒气,为这浪费时间的爱好与这无理由的突然亲近。
星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真不懂你。”不想面对他如果向自己转过头来时的冰冷面容,思堂先扭开脸。
这样的对话早就逾越与星璇上下属的界限,但独处时星璇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个。有事没事对星璇凶他都算了,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思堂觉得他大概会生气。在和星璇说第一句话之前他就知道星璇在做一个人类,星璇也知道他这么想才对,但明说出来不一定是一回事。
“思堂。”星璇只是叫了他的名字。
思堂没应。
非常耐心地,星璇把手放在他脸上,让他转回头来面对自己,“你想让我成为怎样的妖怪,思堂?”
语塞,这又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星璇怎么能这么可恨。
麻烦,讨厌得要死,用这样的温柔对付他任何虚张声势的怒火真是特效。
但他终于是回答了。
“我想你好好活着。”顿一顿后,为了让自己更有气势一些,又加上一句,“我还要跟你做大事。”
“我在好好活着。”星璇说,一字一顿地,“我不能成为一个只记得仇恨的厉鬼,但是相信我,我从来没忘记……那是我唯一必须做的事。我不会永远处于燎日的控制之下。”
仍是接近不懂的说辞,但他早该习惯星璇的方式。
只是一瞬间的冲动,在星璇抽回手结束这段不愉快对话打算离去的时候,思堂伸手按住了他。
也许这个阻止的动作有点急躁,又过于大力使星璇感觉到些许敌意,星璇危险地抬起眼帘,“还有什么事?”
“好好活着是吗?”思堂看进他的眼睛。
星璇愣了愣,脸色的变化说明他逐渐明了思堂的意思。他顿时阴沉,但并没有因此发火或者退去。
思堂简单地将不拒绝当成纵容。
“我不是侮辱你。”只这么解释之后,思堂不管不顾地起身拉近他,深深亲吻了对方。
也许是太过震惊的关系,星璇整个身体都僵住了,没有被额发覆盖的那只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表情随意的妖怪,手里碗碟因为晃动而轻轻一响,好歹没有掉下去。
思堂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到他的手下意识地往不远处的五行剑探了探,已经自己在心里模拟出被星璇一剑削去脑袋的场景,不过事实上血腥的事并没有发生。也许是认真考虑了他的事前告知,星璇没有真的去把武器握在手中。
在惊讶与亲吻都褪去之后,思堂松开手。星璇猛地后退,冷静地先放下手里的东西,才皱眉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还强自严肃的星璇看上去很有趣,思堂没忍下来,咧嘴笑了笑,回答他,“你一直都知道。”
在星璇皱眉更深,还在斟酌说些什么而真正说出口之前,思堂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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