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收到甄秋煜的信时，方意芜略挑了挑眉。
　　他们平日里多有来往，书信却很少，所谓鸿雁双鱼寄托相思啥的就是个笑话。而这次这封信，便显得尤为诡异。
　　洒金香笺，封上是一行规整清隽的字迹，有势如盘龙的纤结藤蔓，成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淡紫花色如飞蝶成行，优雅风流。
　　正是端端正正的甄氏紫藤之礼，无可挑剔。
　　如斯郑重，愈显诡异。
　　信中内容很简单，就是以甄秋煜的口吻对她说，甄贵妃邀她进宫一叙，在言语里隐约透出了示好的意味。
　　细细读罢，确定没有暗藏什么信息，方意芜将信笺凑到烛火上慢慢烧毁。
　　她定定凝视着华贵的紫藤纹样在火中逐渐扭曲弯折，化作灰烬，仿佛坟茔之下的黑骨。
　　方意芜对甄贵妃的试探并不惊异。
　　不使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颌下珠？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敌人——触及到原则问题则罢，她和甄家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了将来考量，交好是必须的。很明显，甄秋煜和甄秋云之外，而今甄家的重中之重，乃是深宫之中的贵妃，这帝国里最为尊贵的女人。
　　或者说，曾经最为尊贵的女人。

　　再见甄贵妃，谈不上物是人非，但也算是时过境迁。当年那个跋扈美貌，风华飞扬的女子已然四十不惑，宫内精心保养得再好，鬓角亦难免有些许风霜。也许是因为有孕，她的身子丰腴了许多，珠圆玉润的一张脸，其实仍是美艳的，只是再重的铅粉浓妆也掩不去她眼下的浓重乌青，疲态自现。
　　尤其是眼下——
　　深宫寂历厌层城，不过长陪柏梁宴，日趋丹樨向。只是瞧甄贵妃这架势，她连这样的寂历都快没了。甄家为相已持衡拥璇，权倾半朝，更兼后戚坐大，先帝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安陵某人只要还有那么一米米脑子，就绝对不可能放任甄氏一族过分膨胀。所谓制臣之道，其实也就是制衡之道，甄丽锦这些年来从不知显温驯含蓄，仍把持后宫，打压异己，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如斯狭窄的器量居然还能横了二十年，唯一的缘故就是安陵某人比甄丽锦的器量还要狭窄。
　　说他天祯，他还真是天真。
　　现在他脑子终于回转过来了，开始准备打压甄氏，除掉方氏——联想一下方怀季那自负的态度，方意芜用脚趾头也可以想到这个给皇帝出谋献策的仁兄是哪位。
　　后宫朝堂双管齐下，这也怪不得甄贵妃终于有了危机意识。
　　身怀六甲的女子亭亭立在她的面前，微笑美如秋花，妩媚绝艳，却到底是失了青春鲜妍：“昭华郡主。”
　　方意芜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轻声道：“参见贵妃娘娘。”
　　甄贵妃伸出手扶起了她，十分亲昵的模样：“郡主何需如此多礼？这儿又没有外人。”方意芜抬眼看她，微微一笑，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对我来说就是外人”。甄贵妃倒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也笑道：“既然这儿没外人，我也就想和郡主说几句体己话。”
　　开门见山？居然这么快就放大招？
　　甄贵妃盈盈笑道：“郡主是否还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按理这时她应该盈盈下跪然后娇呼一声“娘娘折煞我了！”再叽里呱啦辩解一堆，又或者掩袖垂泪委婉道来当年那件退婚之事给她幼小纯真的心灵造成了何等毁灭性的打击。不过实际上，她对于甄贵妃搅黄了她当年和甄秋祺的婚约存的完全是满心感激，之后的表现和京城传言也完全没有半分闺怨悲情，这时候再挤出几滴小眼泪就有些恶心人了。
　　念及此，方意芜莞尔一笑：“娘娘说笑了，昭华绝无一丝怨忿。”
　　甄贵妃笑着挽起她的手：“你这孩子，出落得这么水灵，也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个福气。”

　　果然是开门见山。
　　方意芜眼睁睁看着那只珠圆玉润沾满了白痴细菌的猪蹄子挽住自己的手一副不得答案不放手的模样，唇角抽了抽：“昭华年幼，还未……”
　　甄贵妃打断了她的话语：“听闻郡主近些年来和二郎走的很近。”
　　二郎？他还二郎神呢！
　　不过甄秋煜确实是甄氏嫡出的第二子。方意芜明知甄贵妃有异，不过倒也不想否认，坦然道：“我确实和他神交已久。”
　　事已至此，她连敬称都没用了，语气也颇硬。甄贵妃却毫不动怒，笑意竟似上了眉梢：“那不知郡主对此意下……”
　　方意芜微微颦眉。
　　她是真心没有想过，甄贵妃居然能和她有这样的对话。
　　甚至比那封信还要诡异。
　　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资历，探讨这件事的，都不应该是她和甄贵妃。
　　她若是要把这件事摆上台面，甄秋煜不表，第一个要摆平的人是南宫歆或方酃然，再然后要好好和那个还妄想把她推给睿王的方公公周旋。
　　而甄贵妃要么应该先请南宫歆入宫一叙，要么就应该同天祯帝商量，跳过方怀季，直接指婚，木方成舟。照甄贵妃现在的架势，是两边都没有搞定，所以迫不得已才来找了她。
　　甄贵妃的笑容保持得依旧美丽动人，方意芜心念微转，抬眼一笑：“娘娘说的哪里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我能够做的了主的。”又道，“何况甄大公子尚未娶妻，何时又轮的上他来？”
　　甄贵妃的眼神微烁：“若是郡主有意，我自可为你做主。”
　　方意芜不动声色：“娘娘盛情，昭华自感激不尽，只是昭华年幼无知，尚不能……”
　　这是又把话给兜了回去。甄贵妃轻叹了一口气，显然也意识到目前的战略性胜利极难达成，干脆转换方向：“郡主，是否有意入主东宫？”
　　这个方向换大了。

　　饶是方意芜此刻也楞了一瞬，片刻后方道：“娘娘……”
　　甄贵妃笑道：“郡主见笑了，我这可不只是随口一提？”

　　大妈，这事是能随口一提的吗？
　　见方意芜的眼神微沉，甄贵妃垂下眼帘，睫下落了一重阴霾，轻声道：“说句笑语，其实我当年和兕儿尚未出闺阁的时候，就曾经彼此约定，我们日后各自出嫁，生下了孩子，如果是一双男孩儿，就让他们做结拜兄弟，若是一对女孩儿，就令她们结拜为姊妹，若是一男一女……就替他们指腹为婚，共结连理。”顿了一顿，又道，“这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我忽然想起来，就这么说了。我是上了年纪，才喜欢说瞎话，令郡主见笑了。”
　　方意芜柔声道：“我听家慈说过，在我未出生之前，您曾有意请陛下为我和殿下赐婚。”
　　甄贵妃抬起眼，眸色一闪：“那……”
　　方意芜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甄贵妃还欲再言，一名宫女匆匆迎了过来，甄贵妃眉梢微扬：“我不是让你们统统下去……”那宫女急道：“启禀娘娘，皇、皇后娘娘来了……”
　　甄贵妃霍然变色：“她来这儿做什么？！”
　　甄贵妃匆忙瞥了一眼方意芜，她也正似笑非笑。
　　甄贵妃定了定神，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理了理其实依旧仍一丝不苟的发鬓，对那宫女斥道：“慌慌张张的没个样子！没眼色又不会说话的东西，还不赶紧迎接……凤驾。”
　　最后两个字她吐得颇为咬牙切齿，方意芜轻笑不语。
　　倘若她没有被掺和进这趟浑水，能够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看狗咬狗一嘴毛——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状态。
　　可惜，这样美好的状态，也只存在于想象里。

　　所以当皇后微笑着缓缓踱来，她也只是站在甄贵妃身后，恭谨行礼，一丝不苟。
　　皇后容光焕发，娇艳美貌越发耀目。她一身华贵常服，宝光流转，真可称得上一句光眄四溢，将甄贵妃足足压下了一头。
　　“今儿这也倒是热闹，我们三个居然凑在一起，差一人可不就能成一桌牌了。”
　　甄贵妃笑得明显言不由衷：“皇后娘娘说笑了，不知您怎会前来……”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怎么？我不能来吗？”她掩袖一笑，宝石般的眸子款款流转，媚色无边，方意芜这般定力深厚的人也有一分失神，“听闻郡主今日入宫，我可是关心的很。郡主的身体好些了吗？之前我一直请郡主入宫一叙，可惜郡主一直身体有恙，抱病不出。我本还在担心不得见，想来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儿可不就见到了。虽然……是在这里。”
　　出乎方意芜意料，面对皇后咄咄逼人的软刀子，居然是由甄贵妃替她挨了下来：
　　“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您初来乍到，想必还有很多不知情的事。郡主素来体弱，又曾遭毒蛊侵身，心情大起大伏，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调养，却不大见成效，表面上看着虽然无恙，但内里却被掏空了不少，自然要多休养。”
　　方意芜的眼眸微凝。这些话与其是说她，还不如说是……
　　皇后倒也没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一刀子直接劈过来，开门见山：“不知今日贵妃召郡主入宫，是……？”
　　甄贵妃笑得十分泰然自若：“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昭华这孩子就是我眼看着长大的，亲密程度非比寻常。我和她母亲自幼就是闺阁好友，当年未出嫁时就曾希望彼此成为亲家，还曾经约定，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定然要他们结为连理，亲上加亲。”
　　“眼看着长大”？这句算是没错，但那句“亲密程度非比寻常”和之后的话语，就让方意芜满胳膊的鸡皮大起义了。
　　也亏得甄贵妃这样一说，她自然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做乖巧贤淑状。

　　皇后不置可否：“是这样？”
　　方意芜恭谨低头，十分纯良的模样。
　　甄贵妃瞧了她一眼，一手握住她的，俨然慈母一般，笑靥明媚：“你这孩子，害羞什么？”
　　方意芜压抑住把自己的手从咸母猪手中抽出来的欲望，更加腼腆地垂下头来，一副不胜娇羞之态。
　　皇后挑了挑眉，眸底掠过意味不明的波光：“我倒是不知道，原来贵妃还有这样的打算……郡主贤良淑德，贞好静美，太子倒是好福气。”
　　方意芜险险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更加娇羞地低下头去。
　　甄贵妃微微一笑，眼底的阴狠几乎掩饰不住：“母仪天下，贞静贤淑方是正道，什么狐媚妖孽，不过下九流的东西。”
　　甄贵妃这话隐隐说得过了。一是暗道皇后美色惑君，二就算是有些严重的问题，暗指其出身异国，血统不正，潜台词自然不言而喻。
　　皇后倒也似是脾气好，盈盈微笑十分柔和美丽的模样，笑道：“贵妃说的是，母仪天下，贞静贤淑方是正道。其余什么的，不过是下九流的东西。”
　　甄贵妃神情一变，险险才控制住自己扭曲的表情。方意芜看得实在是扼腕不已。她是一向不喜这个丑肥婆，不过也没什么原则性问题，对皇后更没有什么好感。
　　这两只对掐，本来她是恨不得搬小板凳嗑瓜子看戏的，可惜双方实力实在悬殊，一点火花也没有，不由十分失望。
　　猜也猜得到，皇后大胜而归，甄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好歹是顾忌方意芜在一旁，才硬生生忍了下来。经过一番打太极，最后的决定，是甄贵妃邀请方意芜入宫担任女官一职，皇后邀请她帮忙执掌海桐殿。方意芜乐得两个都不得罪，自然是应允了下来，只是口上仍留有余地，说是回府后再行商量。

　　告辞之后，行至朱雀门，方可乘步辇穿过坪场，由安武门出宫。方意芜抬头回望，入目宝顶华檐丽盖参差，一派天家气势，日色清朗，照见如琼楼玉宇。
　　二十馀年如一梦，曾经血溅宫苑的那些惨烈，似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纵然风姿卓异，机关算尽，可人力所为，毕竟比不得天命注定。数王相争，元气俱伤，到头来永王骤薨，反倒是便宜了现在这个龙椅上的老东西。这个位子坐得久了，偏偏又没有足以匹配的气度与智慧，由不得人不觊觎。
　　在宫墙外换乘软轿，方意芜略顿了一顿。香草正搀扶她入轿，见她身形微滞，不由问道：“大小姐？”
　　方意芜微微一笑，放下了帐幔，手指微动，一线灵识无声散去。
　　这一趟入宫境况，大体皆在她的的预料之内。只是没料到，居然会有人不长眼到这个地步。软轿尚未行出多远，方意芜便令道：“你们先回去，我还想在天街上逛逛。”
　　所谓的逛逛尚不到几步，方意芜便已可以确认——
　　她又被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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