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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毒蛇（上）
江梧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安国最为显赫的五大贵族——甄氏，方氏，南宫氏，蒋氏，叶氏——便有四家主宅位于江梧。
作为仅次于甄氏的名门高户，坐落于江梧风水盛地的方氏主宅，一如这个鼎盛的门阀，雍容华美，气势恢宏。连绵清透的琉璃瓦下，钩心斗角，檐牙高啄，在阳光下愈发显得金贵耀眼。拔地而起的嶙峋假山，堆垒层叠，茂林修竹，似锦繁花，衬着构造精巧的曲折回廊之下的潺潺流水声，越发令人心旷神怡。
刚刚才从数十天的昏迷中醒过来，休养了一阵之后，总算不再是当初那样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难过了。而在目前这样相对来说安宁平稳的环境里（参照物为当初她在草原上那一次又一次的死无全尸），她原本无论精神还是□□上都不堪重负的疲惫也逐渐缓了过来，也算是好好理清了思路，整了些头绪。
除了极其不幸，或者可以算是幸运地被告知了自己已经被毒哑的事实，眼下的一切状况，都令她十分满意。
现在，某人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可以下地行走，只是尚不能言语，只能乖乖地做一个小哑巴。
很是用挑剔的眼光逡巡了这个名为“春风院”的花园，名叫“方意芜”的小女孩任着自己的兄长一手牵着自己“出来透气”，一边表面上怯怯地低头羞涩地绞手不安张望，一边在心里头职业病发作开始计算这个富丽堂皇美不胜收的大宅倘若是将其洗劫一空倒手转卖究竟可以卖到个什么价格——想着想着，她连土地买卖和花草移植费都算了进去，正在自己不由自主地内心嘟囔，忽然手掌一痛，方酃然握住她的手骤然用力。
这小孩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有力气。
……虽然说能够被一个唇红齿白面若姣月的小正太亲亲密密地牵住小手做兄妹情深状对她这个已经年过【“哔”——】年华的女人而言貌似好像大概也许的确真的是很享受的一件事情，可是这并不包括这个看上去纤纤弱弱的小正太好像对待自己杀父仇人一样把他所有的力气全部用在握她的手上。
方意芜颦了眉，甩了甩，没有甩开。只好安分地任着方酃然抓住她的手，紧得近乎于死攥。
她抬了抬眼，出现在他们视线之内的，不期然是一个窈窕身影。看脸庞虽然比不上南宫歆雍容明艳，倒也算是个中上的美人。
之前得到的家庭资料瞬间在方意芜的脑海里一行行浮现——她微垂下眼，掩住流动而不安定的蓝光。
当代家主方怀季，也就是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世袭安泰候，未及弱冠便绶印为将，不及而立之年，便已官拜威远大将军，御赐绝世国宝——天下四大名剑之首的白曜，正是名满天下的安国第一名将。
而比他的为将才华更为名满天下的，就是他被天下男人或唏嘘或艳羡或津津乐道或口诛笔伐的风流艳史。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九，正是年少得志仗剑潇洒的年纪，他又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性子，喜女色，性风流，流连青楼，钟情教坊。现在明里有一妻七妾，所出为三子二女；暗地里更有红颜知己无数，遍布安国的大江南北，私生子数目不详……
他的正妻便是方酃然和方意芜的亲生母亲，同样出身于五大家族的南宫家长女，曾被誉为“安国双花”之一的韶华郡主南宫歆。据传其人雍容绝色，生性纤细，只是红颜薄命，被君空负。——方意芜感言，除了“雍容绝色”四个字没错之外，后面那些还是要靠自己摸索。
二夫人同样出身于五大家族，是排行最末的叶家次女，叶依昭。据说其貌美如花，性乖张泼辣，无所出。——方意芜对她的注解是，从下人的言谈来看，此人行事有待商榷，虽乖戾却也圆滑得找不出漏子，是个值得注意的危险人物。
三夫人江黛容出身青楼，曾是当时倚翠楼名噪一时的第一花魁。据称其为人弱不胜衣，楚楚动人，深得方怀季的宠爱。虽然出身低微，可已育有二子方肃然和方谨然，足以见其地位。——方意芜感言，此人在方府风评极好，似乎是个温柔善良的主。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口蜜腹剑的家伙。
四夫人于依依出身于武林三大世家的于家，于家素来以行事诡秘，擅蛊操傀闻名，却出了这么一个大张旗鼓嫁到显贵名门为妾的嫡女，是以为极罕。据传其胜在娇俏妩媚，且武功十分高强。她现育有一女，名为方意盈。——方意芜感言，有武力做支撑的女人不好对付，她要自己奋发重修灵力！
五夫人深居简出，为人低调，没什么八卦可言。她到现在连这女人的名字都没打听出来——不好直接问，使用灵识探听也没弄出什么结论。
六夫人和七夫人的状况她就不太清楚了，只依稀知道好像和她这一次的中毒有什么关系，被震怒的南宫歆赶出了方府，府里的人也不敢在背后谈论太多。但是据说一个是娇娆的戏魁，一个是清秀的农家女——怎么说呢，简单俩字，美人。
方意芜不会傻到计较什么此人犯了重婚罪云云，古代男人三妻四妾也是正常，但即便是在这个年代，宠妾灭妻也是大罪——尤其宠的还是从叶氏女儿到青楼花魁到武林蛊女到戏中魁首到农家浣纱女各式女人，灭的是皇室郡主，南宫嫡女，也就是她这副身体的亲生母亲，南宫歆。
曾经身为安国一半以上男性梦中情人的南宫歆，和方怀季的结合并不具有什么浪漫色彩，或者说，只是一场十分正常，而没有任何感情的政治联姻。南宫氏虽然是地位超然的五大家族之一，不过由于一些特殊因素，和其他四大家族相比，经年累月，和皇室的关系尤为稳固，犹如枝繁叶茂密不可分，说是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也毫不夸张。
南宫歆的生母，便是先皇的胞妹。宛如皇室影子一般存在的南宫氏，自然以皇家为马首是瞻。为了能够牵制地位才能皆特殊的方怀季，才有了这样一场同盟似的亲事。
英雄配美人，其实这般天造地设，怎么说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在先帝指婚，两人成亲后的第三天，方怀季便堂而皇之地娶了同样出身于五大家族的叶依昭，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这场婚姻的不满，狠狠地给了南宫家以及皇室一个响亮的耳光。
方意芜感言——你真要不满那她和方酃然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要脸也要有个限度！娶到南宫歆这么高贵雍容的大美人，居然不好好收心待在家里从早到晚乖乖宠老婆，竟然还在第三天就续娶，三年内更是连娶了十三个！虽然现在这些人差不多都换了个遍，但此人依旧死性不改到处拈花惹草风流成性……
当然，简单来概括，方某人可以说完全聚集了男人的梦想和鄙视，可以说是个不知满足的王八蛋，也可以说是坐拥众美尽享齐人之福，很好很强大。
方意芜同样简单定论，此人乃女性公敌，不可原谅。
那么，眼前这个女人，能够令方酃然骤然起了如此之大的反弹……方意芜抬起眼睛，定定凝视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蓝衣女子，拽了拽方酃然的袖子。
方酃然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微低下头，说道：“三姨娘。”
方意芜便立刻知道了此女的身份——三夫人江黛容。
江黛容十分温柔地凝睇着他们两人，纤弱得几乎不胜风吹的眉目间浮起了婉约笑意：“大公子，您的气色可算好起来了，不知您最近的身体怎样了？”
方意芜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方酃然，正常情况下，这应该是问候她的话语啊，怎么会……
方酃然还是低垂着头，童稚声音却是答非所问：“三姨娘，您的身体纤弱，还是……不要一个人来这院子里，万一吹着冷风就不好了。”
江黛容以袖掩口，咳了几声，声音柔媚婉约得令方意芜直起鸡皮疙瘩——这女人不至于这么饥渴罢，方怀季只不过是驻守边疆几年不在，居然把主意打到方酃然身上？
“奴家的身体向来是这个样子，大夫也说了，要时常出来透透气，多养养身子。”媚眼一勾，“大公子不也是带着小小姐来这儿了么？足见奴家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方意芜被她一口一个“大公子”“奴家”给弄得莫名其妙，江黛容怎么说都是府上的三夫人，而且是入了族谱，正儿八经的姨娘，方酃然的长辈，有必要这么对他说话么？
——即便是用了这样尊重的称谓，她也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一丝敬意——虽然她本来就不需要，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虚伪得过头了。
但对于方酃然来说，就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方意芜的目光流转到这个哥哥的脸上，心下有了计较——江黛容必定是对方酃然有恃无恐，而又未将自己放在眼内。
“小小姐是大公子嫡亲的妹妹，大公子这么爱护她，也是应当的。”江黛容又咳了一声，听起来真是楚楚可怜，“但大公子毕竟是做哥哥的，可是要多照拂一下弟弟们啊。”
方酃然一愣，随即正直道：“那是当然的事情，三姨娘不必担心。谨然和肃然都是我的弟弟，我作为兄长，自然会照拂他们，您上次说的事情，我……”
方意芜猛然地打了一个喷嚏，止住了方酃然的话语。
方酃然一脸惊慌地抱起了她，连连问道：“小芜，小芜，你冷了吗？我带你回去加衣裳，马上回房里……”他急急瞥了一眼江黛容，说道，“呃，三姨娘，我先……”
江黛容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柔弱模样，笑道：“大公子，小小姐的身体重要。要是她受了凉，再染上了风寒，那就麻烦了。”
方酃然点点头，抱着方意芜走了两步，停下来，又一次转头：“三姨娘，您的身体也不大好，所以如果觉得凉了，一定要回房添衣。”
江黛容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方酃然抱着方意芜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曲折间。柔婉得仿佛不胜莺飞的女子，从身旁的蔷薇花架上随手折了一枝，一点一点地撕碎，馥郁香气萦绕不绝。
直到看着自己满手绯红的花液，像是被什么鲜血浸淫过后的艳色，她才终于把那残败的花枝扔下，自口中溢出低低呢喃：
“真是可惜了……”
＊＊＊ ＊＊＊ ＊＊＊ ＊＊＊ ＊＊＊ ＊＊＊ ＊＊＊ ＊＊＊ ＊＊＊ ＊＊＊
直到被方酃然一路抱回了南宫歆的潇潇居，方意芜还在思考着一个辩证性问题，为什么他们会在那里遇见江黛容？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和江黛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但是春风院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凑巧。它和潇潇居一样，与正宅锦绣苑相差甚远，论地理位置还较为偏近叶依昭的明月居和于依依的梅莺居——所以方意芜才奇怪，她当时看见江黛容的第一反应，是认定了她是叶于二人中的一位，谁想到她会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偌大一个方府，几乎每位夫人所居之处都会有毗邻花圃——除了南宫歆，她将潇潇居后的花园整个填了，辟出了一大块平地，到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种，看上去十分不谐——江黛容自然没南宫歆那个魄力平了花园，要散步要透气也该老老实实地带在自己那儿，为什么一个号称“弱不胜衣”的人，会大老远地跑到春风院来，还那么凑巧地遇上了自己和方酃然？
进了屋子，刚被方酃然放到地上，方意芜又被另一双手接了过去。红樱抱着方意芜，给方酃然行了个礼：“酃然少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红樱绿蕉等人都是南宫歆身边的头面丫鬟，在南宫家便一直侍奉着她多年，自然与其他仆役大不一样。方酃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和她们说话的时候不免就亲近了许多。
他之前闹着嚷着要抱妹妹出去透气散心，结果没一刻钟的功夫就回来了，当下就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了……小芜她身子单薄，吹不得风的。”
方意芜原本依偎在红樱怀里，却忽然倚下了身子，伸出手要让他抱。
方酃然和红樱都怔了一怔，方酃然随即便伸出手，接过了方意芜，把妹妹抱在自己的怀里。
红樱一笑，说道：“酃然少爷，夫人说了，让您和芜小姐一回来就去她那儿谈谈心。”
方酃然点了头，一路小跑着进了南宫歆的厢房。他本来人就不大，身子骨也不算强壮，方意芜被他抱着一晃一晃的，感觉自己在下一刻就会掉下来，只得紧紧抓住方酃然的背，找个支撑点不让自己被甩下来。
一个小男孩逞着强抱着一个小小女孩，有点滑稽的温馨。
曲折百转，总算到了南宫歆的厢房门前，两边挽着双层的簇新绡纱帐，纹绣着星点金色花瓣，两旁各放置着一尊鹤形紫铜香炉，鹤嘴里吐出了袅袅熏烟沉沉浮浮，似烟花般聚散无痕。
方酃然十分守礼地轻声说道：“娘？”
一声温柔应道：“进来吧，酃然。”
方酃然放下了方意芜，改为牵住了妹妹的手，带着她一道进了门。
甫一进入内室便闻到某种她不知道的香气，味道清淡，存在感却很强烈，方意芜眼风一瞥，便看见房内数个彩繁富丽的香炉，幽幽飘出人眼难以捕捉的浅色。她听说南宫歆尚待字闺中的时候便是调香高手，说不定这正是她自己调配出来的成果。
南宫歆端坐在窗畔，身边并无一人侍奉。她身后是一扇十二折簪花仕女的沉香紫檀屏风，深浓漆色素白屏面，尽绘了十二位婀娜美人，情态各异，风姿楚楚，然而她端坐的侧影如剪，姿态清美如寂寂睡莲，竟比那画中人还要明艳三分。
方意芜不是会被美色所迷的人，也足足被震了一下。之前她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头晕眼花腰酸背痛，自然没有什么欣赏美人的心情，对于南宫歆的评价也就是——大美人，且，不是胸大无脑的大美人。
现在这么一看，便是百闻不如一见，认定了南宫歆的安国双花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小芜，过来。”
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类似于叫小狗过来的说法，但方意芜还是很乖巧地走到了南宫歆身边，让大美人把自己抱到怀里。窝在柔软的胸部前，她很从善如流地扭了几下，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吃豆腐。
南宫歆只当女儿又不安了，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继而对方酃然说道：“酃然，你还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的话么？”
方酃然绷着一张小脸，全然是不符年纪的郑重：“嗯。”
“那你还记得之前伤得有多痛么？”
“……嗯。”
“还记得他回的是一句什么话么？”
“……嗯。”
“想明白了没？”
方酃然的嘴唇有些发白，一字一字都十分清晰：“孩儿知道娘的意思。”
南宫歆闭了闭眼，说道：“酃然，我知道，我可能太心急了。你的身体才好没多久，我就这样……”
“娘，我知道。我是方氏的嫡长子，我知道我该做的事情。”小小少年清亮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为了您，为了小芜，我也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南宫歆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酃然，你也过来罢。”
方酃然走到她旁边，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搂住了儿子。素来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上笼了一重阴郁，眼底却似有软软的波光流动：
“酃然，你为什么，就这样懂事呢……”
她这声音轻似呓语，方酃然没有听清楚，方意芜却是听得十分清晰。顺带疑惑也升到了最高值——不说南宫歆口里的“伤”“他”到底意指什么，最后这句话，怎么说都不该是从南宫歆的口里听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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