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甄秋祺只觉得头脑里有些莫名的发晕，他连忙稳了稳脚步，不经意垂头，正看见方意芜向上望着他。
　　在他身体造就出的阴影里，她仰头凝望的神情柔软且单稚，双眸如乌黑的潭水般幽深潋滟，似是波光粼粼。而那在清澈瞳孔中倒映出的人影，只有一人……
　　他心中没有来的一悸，一时之间连神台都有些不复清明。

　　方意芜眼神慢慢升腾起一抹悠远绵长的蓝雾，慑魂术的影响之下，在甄秋祺的眼里看来居然也成了一番旖旎风情。岂料此刻某女心中所想到的只有一条——
　　啊哈，看老娘玩不死你！

　　这厢边安陵雨嫣如大梦初醒，赶紧将自己拽着甄秋祺衣袖的手收紧了几分，身子自动倚过去，说出的话语底气却已经不足：“那个……秋煜，我们还有人等着呢，先上去了。”
　　一直到这两人转身上楼，甄秋煜还是展开十二万分的温柔微笑，仿佛有金光从他的背后灿烂升起。
　　方意芜第一次看得叹为观止，如果不是碍着还有甄秋祺和安陵雨嫣在，早就拍手鼓掌，此人必为奥斯卡金像奖影帝无疑。
　　忽然却发觉甄秋煜猛地扶在了桌子上，一手摸腮用力揉捏，好好青年才俊被捏成猪头一只。
　　方意芜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甄秋煜抬起脸，终于恢复方意芜常见的泪眼小媳妇一枚：“刚刚笑得太厉害了，结果脸抽筋了。”
　　“…………”

　　方意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想必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有看头。
　　甄秋煜也明显发现了这一点，指着她的脸挑了挑眉：“你那是什么鬼神情？”
　　方意芜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爪子，道：“别拿手指着我。”顿了顿，又像是很不堪回忆地道：“你刚才的笑容和声音……真恶心。”
　　“哪里，你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不也不相上下么。”
　　“怎么比得上你，人家可是真真切切脸红了。”
　　甄秋煜耸耸肩，微笑摊手道：“那也得看对象如何不是吗？我哥可是安国四君子之一，哪里是那么好诱惑的对象，你寥寥几个眼神就能把他弄得春心萌动，是用了精神系的法术吧？”
　　“慑魂术罢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普通的催眠，而且效果还因人而异。”
　　当然，能够把摄魂术修炼到她这样在不经意间就能向人施加暗示的程度，已经不能用“普通”来形容了。

　　“因人而异啊……”
　　甄秋煜慢慢捧起一杯热茶，水雾缭绕中的面容有些依稀不清，像隔着远山青水的距离。
　　“意思就是，他是属于那种本身很容易受人催眠的体质，对不对？”
　　方意芜有些奇怪他忽然挑起这个话头，不过还是点头道：“没错……这其实和个人的意志力都无关，大致上和人体本身的各方面发育息息相关。一般来说……成人比小孩子就要难催眠的多，不过也有例外。”
　　不期然想到那一双决然的紫曈和自己所费的巨大心力，方意芜缓缓牵起冷笑：时间过了这么多年，摄魂术的影响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但要想摆脱她……还早得很！
　　不说别的，在自己因为檀曦弓的麒麟怨念而卧床不起的时刻，她唯一觉得欣慰的地方就是那个紫眼睛的死小鬼必然也受到了波及。因为她给睿因施加暗示的同时，在精神方面还多下了一种单方面一损俱损的法术。虽然不知道睿因的情况如何，但是她的痛苦必然也就是他的痛苦……伊国远隔安国，她伸手莫及，这大概是他唯一幸运的地方。
　　最好，别再跑过来送死了。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真理，女人的怨念是很可怕的。

　　“对了，你又为什么摆出那种脸？”
　　甄秋煜一怔，看着方意芜认真的难以言喻的面容，只好丈二摸不清头脑地反问道：“什么？”
　　方意芜轻哼，语气里的不满之意浓的满楼皆闻：“对着那个丑肥婆的女儿……”
　　甄秋煜恍然大悟，一脸痛心道：“公主纯真又无邪，你这么说她未免太过。”
　　“纯真？是真‘蠢’吧！你敢发誓你心里从来没有骂过她？”
　　甄秋煜笑容未变，端然捧起茶杯注视着里面悬浮的兰蕙：“……再来添些如何？”
　　“我不喜欢喝花茶。”
　　方意芜翻了个白眼，一点面子也不给他，道：“只可惜现在想喝酒都没得喝……”她一面说一面微漾起唇线：这家伙虽然演戏精湛，人倒还不算虚伪。
　　他们两人都一样，比起伪君子，更宁可为真小人。

　　方意芜漫不经心地捏起之前喝情殇酒时用的酒杯，泛着湛清的杯壁上面尤有轻红，抬眼问道：“你那么大庭广众拉拢你哥的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甄秋煜看了她半晌，随即偏过头左嗅嗅，右闻闻。方意芜不耐烦地挑眉，正巧他对自己笑得志得意满：“我闻到了好大一股醋劲啊~~~~”
　　方意芜面无表情地咬牙，也不管自己的应答有多么生硬有多么不自然有多么显得欲盖弥彰有多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硬生生地掰过了话头：“你这么做，是料定了甄秋祺不会有动作？”

　　甄秋煜见她已经避过话题，发出无声的轻叹。
　　他到底是了解她的性格。
　　表面上是很不好说话，内在里……是更不好说话。
　　所以，一切还得慢慢来，慢慢耗，耗到她终于能够面对自己的真心……

　　无妨，只要她心里面有他的一席之地，天老地荒他也能跟她耗下去。

　　甄秋煜重整旗鼓，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打算，只不过是真情流露而已。”
　　方意芜闻言忍不住眯起眼睛，甄秋煜笑眯眯的表情忽然一变，随即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纨绔笑容。方意芜却察觉不对头，正在奇怪，只听的脑海中像是有一线刺入，传来甄秋煜的声音：《小心，有人在窥探我们这边。》
　　方意芜眼角一跳，缓慢放出神识，逐渐扩张到整个酒楼里。
　　《说话了。》

　　方意芜凝神细细聆听，仅凭感觉传来的是全然陌生的声音。优雅的语调仿佛含着与生俱来的尊贵，然而又不掩一丝书生清雅中的弱质。

　　“那位就是昭华郡主？也是他曾经提到的……”
　　青年低微的絮语很快融入了风中，了无痕迹。
　　起身，离座，出楼。

　　方意芜极为自然地斜偏过身子，墨黑双目淡然扫了一圈。
　　方才起身离开的一群人里，尤以一个高挑得有些单薄的身影最为出众。而吸引了她和甄秋煜紧紧追随目光的，正是那人寻常赭色长袍上以鞶囊盛上的佩绶。绞缠复杂的金、银钩挂于带旁，更显得那簇牡丹花富贵华丽的几乎刺眼。

　　牡丹？
　　不论是从身份还是年龄上来看，安国能够符合此人身份的只有……
　　方意芜的眉梢微微扬起，朝甄秋煜发出了无声的疑问：《那家伙该不会是……》
　　甄秋煜眼见那人走远直到窥探范围之外，方才泛起浅浅笑意：“很有趣不是么？今天可是见到了不少人物呢。”

　　“安陵逸然，蒋淑妃所出，安王长子。貌譬如玉树芝兰，幼聪颖，十岁能诗，喜弄管调弦，擅金石书画。”
　　方意芜低低地笑起来：“传闻中的这位皇长子无为懒散，无心权势，可是蒋家的一块心病，照今天看来……”
　　甄秋煜伸出食指在方意芜面前摇啊摇，道：“你可能想多了，我还是见过他几面……他对上朝问政、名分权利确实不感兴趣，一心一意地沉溺于丹青山水。”
　　“你就那么肯定？”
　　甄秋煜看着方意芜颇有几分不忿的表情，轻声道：“一个人……那种骨子里的感觉是掩盖不了的。”他抬起眼来看着她，朗声道：“就好比你和我。”
　　眉眼弯弯，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漂亮得几乎炫目。

　　方意芜闪了闪眼，偏过头看着安陵逸然离开的方向，回想起他刚刚的呓语：“既然是那种性格的家伙，他为什么会扯到我头上？”
　　倘若是安陵诚然之流跑过来向她示好或者表示关注，她绝对不会有半点奇怪。可这样一个闲散无为的家伙，有什么理由来关注她？！
　　[那位就是昭华郡主？也是他曾经提到的……]

　　他？
　　方意芜的脸色有点僵，倘若真的依照安陵逸然的那种性子，蒋家唯一能够给他真正影响的，也只有那个……
　　脑海中不期然回想到那一只驴子……不对，是一个白须飘飘道貌岸然的老头儿，还有那苦的叫她想去OOXX的药……
　　不，其实她唯一对那个死老头子耿耿于怀的理由只有一个——那碗叶依昭给方怀季送去却给自己误喝了的汤药！
　　那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发情”的感觉，对象居然还是那个男扮女装的小鬼……怎能不让她记忆犹新到几乎抓狂！最重要的是，那件事貌似到了现在还没有什么完结的征兆……搞得当年方酃然随方怀季出征的时候，她就是因为避免看见赵文雅才一直躲躲藏藏……
　　方意芜猛地想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再度见到那家伙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一时兽性大发去把他扑倒？！

　　不……
　　不会的……
　　方意芜的脸色有些发青，连带着手里的酒杯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甄秋煜吹了吹热茶上漂浮的花瓣，兰蕙零落如微，在清润水面上漾开浅浅的涟漪，而他的眸子如两潭清澈至极的汪源，里头似也有微光浮动，道：
　　“你刚刚在想谁？”

　　“什么？”
　　甄秋煜看着方意芜纯然惊讶的表情，才慢慢扬起往日的笑容：“没什么，只是看你的脸色很好玩。”
　　方意芜“喀吧”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甄秋煜看到了很好心很好奇很好学地问了一句：“请问……那个酒杯的赔偿……”
　　方意芜耸肩，顺带又伸手捏碎一个，道：“我没带钱。”
　　“…………”
　　“…………”
　　“咳，”甄秋煜终于回过神来，道：“那要是我跟你说，我也没带钱呢？”
　　方意芜很认真地瞅着他俊秀的容颜，问道：“你在这儿混得面熟吗？”
　　甄秋煜一愣，道：“还行吧……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不就是一路畅通无阻么？”
　　“大概是因为我的长相让他们印象深刻吧……”
　　甄秋煜直了眼，想从某无这等人身上听到这种话……今天的太阳到底是从哪边升的？

　　“你究竟想到哪地方去了……”方意芜蹙着眉头用手触碰脖子上一道浅白的疤痕，虽然现在几乎已经淡得看不见，但是当时的疼痛可不是假的。
　　“那么大的一件事，想不被人注意都很难吧？”
　　甄秋煜的眸光沉了沉，道：“你就那么轻易地放他走了？”
　　“不然呢？给他满清十大酷刑轮番伺候？”
　　“我觉得以你的个性也不是不可能……”

　　“那可是我娘的脸……”
　　方意芜拖长了声音，微微垂下眼睑，掩饰里面流动的不安定的瑰丽蓝光。
　　“你难道是爱屋及乌？！”甄秋煜眉峰一跳，道：“我以为你很清楚……”
　　“用不着你废话，我还没眼瞎到把那种平胸受和我娘混淆的地步。”
　　甄秋煜被她口里吐出的专业名词噎了一下，回想起那时那张虽狼狈却不掩秀美中透出几分倔强戾气的面容，道：“你那个评价我可无法苟同，怎么看那家伙也不是猫，而是只豹子。”

　　[我会回宇国，而且我要讨回那些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东西。]
　　那时那种鲜明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气魄……的确非寻常人等。但是……

　　“他在宇国蹦跶得再风生水起，也和我无关。”
　　方意芜不慌不忙地提起茶壶倒茶，秀丽的唇畔慢慢溢出一抹冷笑道：“我在意的，不过是追着他的那个人罢了。”
　　茶香四溢，混合着兰蕙的清新气息。袅袅的白雾在眼前聚散不定，透过重重光晕里的人影也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静了半晌，甄秋煜才叹了一口气：“你娘真是……受欢迎啊。”
　　眼见方意芜眼里射出杀气，他才连连挥手道：“我这是赞美啊赞美！你听不懂人话吗？这是真心实意的赞美，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人家苦恋了你娘二十多年了多还没放弃只在替身上找她的影子什么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跟你娘一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STOP。”
　　方意芜看似随手拈起之前的一块酒杯碎片，断裂的棱角处反射着不祥的寒光。
　　甄秋煜立刻收嘴，开始专心致志地数着茶水面上漂浮的兰蕙根数。
　　方意芜沉静了半晌，慢慢靠在椅背上，声音很轻：“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想到那个三王爷，我就觉得有些不安。”
　　甄秋煜摇了摇手里的茶杯，水面荡漾开层层圈圈的涟漪，连同倒映在其上的景物也变得扭曲不明。“……我不认为你是多想了，不过，也没必要太过紧张。”
　　闻言方意芜猛地抬头，乌亮双眸闪过灼灼的一道光，沉声道：“什么意思？”
　　“三王爷的那表现……只要有脑子的人都明白他的最终目的是谁；不过同样，只要他还有一天有脑子，就绝对不会碰你娘本身半根毫毛。”

　　“……我知道……”
　　方意芜长长地叹声，清冷的眸子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就算知道母亲的确绝对安全，但是心里面那隐隐叫嚣的不安感，又是源自何方呢？

　　少女转过身望向窗外，少年追随着她的视线亦将目光投放到虚空之中。葳蕤散叶翩跹而飞，无所依凭——只昭示了一件事实——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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