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朝来寒雨晚来风，夜雨风急，苍茫原野被雨水匆匆洗刷了一遍，草色愈盛，仿佛填了新漆，翠色油亮清新，连气息都变得咄咄迫人。
　　在这样鲜明而浓烈的草色中，却弥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尚含着晶莹水珠的青青碧草间，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腥红。血色虽然随着泼天大雨已然几乎消失无痕，罪证却依然那么清晰。
　　夜幕垂下，穹顶似一张被罩下的深浓绸缎，零星光色如银钉子一般闪烁。身形单薄近乎于透明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虚空中，游魂般的身体，模糊清淡到好似一阵风来便会彻底消散，了无痕迹。
　　风雨蒙蒙欲断魂。用不着“欲”，已然断魂——她视线所及的，是一具幼小的狐狸尸体，手脚无力地蜷缩在一起，横躺在碧绿的草地上，皮毛地被撕裂开来，内脏裸/露在外，死态残忍不堪，几与周围的鲜亮翠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这也远远比不上它周围满脸横肉狰狞笑着的几个大汉来的更加破坏环境魔音贯耳加污染少年儿童的视网膜健康青春。
　　“嗬嗬，老大，这下子我们可就发了，这只瑶狐可是上等的货色啊，这皮色，啧啧，一看就知道绝对是个纯崽子……”
　　“虽然年纪太小了点，皮不太大，不过大的既难抓又难养，现在的瑶狐皮可是千金难求……这么点大的估摸着做个围脖贡上去都没问题啊！”
　　“老大，你说我们……”
　　没错，那个所谓的“少年儿童”，就是这些人话里的毕恭毕敬的“老大”。

　　她微微皱着眉头，神情有些茫然，却是十分认真地听着底下那些家伙们口沫横飞地打算怎样处理猎物的身体。轻轻一扫，那些人虽然谈吐粗俗形容猥琐一看就知道没有男主资质，但个个都是熊腰虎背全副武装的架势，鲜血淋漓破肚挖肠也不过当成家常便饭，绝非易于之辈。
　　而被称为“老大”，被那些汉子们围在中间的人，是最令人心惊的存在——那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小孩子，唇红齿白，清秀得几乎像是一个小姑娘，被一群五大三粗气势凌人的粗汉簇拥在领导者的地位，怎么看怎么不搭。
　　那孩子犹如没有听到旁人言语一般，只低垂着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在地上血肉淋漓的尸体。从她的角度看，他的模样几乎是低眉顺眼的，宛然如清纯无辜——
　　对她来说，这世界上没什么是比这更大的笑话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卷起一缕虚散的青丝，透过阳光看着自己涣散透明的手指，卷了卷发，又疲惫地散开来。闭上眼，不想去看，脑海里却似有了自动回放一样，一帧一帧相继浮现，如临水倒影，清晰到了残忍的地步。
　　这个小狐狸毕竟是她曾经用过的身体，虽然是和以往一样，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进入，生存，丧失——但到底还是打破了以往身体维持最长时间的记录。而今被人捕杀又即将面临分尸的惨况，要说没有一丝眷恋没有任何怨恨，那绝对是骗人的。
　　更何况，这具身体丧失的主要原因，是背叛。

　　谁曾想，底下那个一脸温善无害的小鬼头，居然会是个暗藏着的狠角色？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整个人，不，是整只狐狸几乎都被惊在那里，动弹不得——倒不是为了这小鬼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胚子长相，而是——这是这么长，漫长得完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乎要把她折磨得活活发疯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头一次看到了人类。
　　在她的孤魂流浪中，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在她终于稍微有了一种同类相惜之感的时候——别说提起野生动物的戒心，没有扑上去大喊哈利路亚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几乎已经是她克制的表现了。
　　现在想来，这整件事就透着一股离奇扑朔。
　　这个素来渺无人烟危险丛生的地方，忽然冒出了一个小鬼，还是未遭到任何野兽怪物袭击却几乎全身是血的小鬼——明摆着背后有鬼，不可小觑。
　　可她那时却轻易沦陷。
　　甚至在那小鬼靠近的时候，几乎要竭力忍耐自己的欣喜若狂。
　　她在心里清楚，她并不是被他魅惑，而是被自己的寂寞给击败了。

　　这个俊秀得几乎不似凡胎的孩子，温柔而恬静的笑容，带着暖暖温度的指尖，玉白胸口处触目惊心的伤疤，仿佛是寂寞又似自嘲的喃喃……一切都显示得这样有异于常人，可偏偏他胸前温热而粘稠的青黑色鲜血仿佛真的糊住了她的眼，让他那么轻易地获得了她的信任和悲悯。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是她跑遍草原寻找了自己已经尝过的疗伤草药，为他敷上治疗；他夜里觉得寒凉，是她东奔西走寻觅柔软的根叶给他铺成了温暖的垫褥；他在草地上睡不惯，她牺牲自己给他当了狐狸垫子枕了一夜，连身体隐隐发僵都浑不在意。
　　她可以回忆出来，自己这么多年来，再没有对第二个人如此之好过。
　　几乎是投桃报李一般，他也温柔万分地对待这只小狐狸，对她诉说心事，对她低声哭泣，对她喃喃自语，对她浅浅微笑——仿佛就拿她当做人一般，以至于她自己都忘了之前的那些荒诞离奇的遭遇，一点一点地沉湎于他的怀抱，一点一点地感受着来自于“人”的关怀。
　　最后，相信了那张脸上挂着的微笑。直至彻头彻底的信任，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这个无害温文的男孩。

　　看着底下那人依旧一副无辜小媳妇样，她真的觉得有点恶心，脑子里却不由得浮现出这小鬼前日抱着她哭泣的样子。
　　那并不是嚎啕，也非痛哭，只是一种近乎于安静的落泪，连呜咽都小得几乎不可闻，像是绝望到了极处的无可奈何。
　　但昨日的怜惜悲悯，现在却已全然被憎恶厌烦取代。
　　哭是哭了，杀也杀了。幸好这小鬼现在一副淡定样，否则他再摆出昨天那种无辜清纯的表情假惺惺地落几滴鳄鱼泪，她一定会恨不得咬死他。
　　心道不想不念，却没那么容易做到。她还记得那张稚气未脱的容颜，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悲伤挣扎，眼里浮起朦胧的雾气，泪水簌簌落下，却没有任何涕泪横流的“惨象”。晶紫瞳仁如紫水晶般纯净清澈，仿佛不惹一丝尘埃，只余下一片空茫，教人自心底里发出怜惜之意。
　　所以说，皮相真的很重要……
　　这就是被美色所惑的代价——一时动容，付出的就是自己全部的信任和生命。
　　她闭了闭眼，清浅的蔚蓝色双眸里，静寂寒冷开始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她就是那个死掉的前浪。

　　今天好不容易再一次从各种神奇生物的层层阻截生死存亡中侥幸胜出，她不由得心戚戚还有余庆兮地感慨一下现在所用的狐狸身体时间长度终于超过了上一次的野兔身体纪录上上一次的跳蚤身体纪录上上上一次的麻雀身体纪录——也因此，在蔓蔓青色中看见他的身影，何等慰藉。
　　在筋疲力尽的时刻，在满心都是相信的时刻，自己终于毫无防备地投入了那个一直以来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同时也是对方确定了猎物毫无还手之力，绝对不可能逃跑的时刻。
　　一直以来用温柔布下的网，终于轻而易举的撕裂开来。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也无力可逃，无心可逃。
　　在男孩淡淡地一声令下之后，一群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要素养没素养要男主样没男主样的捕猎者仿佛做梦一般，整齐划一地冒了出来。
　　他们的目标是谁，她当然很清楚。
　　此时此刻，她依旧被男孩抱在怀中。透过他单薄的衣料，柔滑的肌肤如玉，也似丝缎，传递来微微的暖意。这曾经是她在绝望灰暗之中深深眷恋过的光，也是她毫无保留挽救的生命——一直以来，她不是没有戒心，但所有的戒心，在他面前，都成了信任。
　　而后，所有的信任被全然践踏，被贬得一钱不值。

　　在被屠刀剖开身体的那一刻，她并不眨眼，静静望着那个一直都微笑的孩子。鲜血飞溅而出，疼痛到了极致，反而清醒也到了极致。
　　而他只是微一垂眼，刹那间仿似不忍。在长睫闭合的一瞬之后，深紫色的瞳仁里陡然便溢出了一线冰冷的，全然超乎外表年龄之上的阴翳杀伐。
　　他的嘴角甚至隐约露出了一线笑意，近乎于轻蔑一般的寒凉，近乎于怡然自得。
　　她闭上眼，在剧痛之中死去，好在没有花费多长时间。一片黑暗之后，身体再度轻灵漂浮于空中。
　　作为“女鬼”，她有感官，有眼睛，有愤怒，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下头的人对自己曾经的身体为所欲为。
　　事情发展得仿佛顺理成章。先是伤，再来杀，现在则是在被扒皮，削肉，去骨。
　　她漠然地看着地上狩猎成功的一群人，毫无疑问，以那个男孩的容貌和年纪来说，他都是所有人之中，最为醒目的一个。
　　现在的他，泰然自若地看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小小狐狸的身躯，唇角还挂着一丝浅笑，仿佛根本不曾在意，在曾经的日日夜夜中，和它朝夕相处时的时光。
　　就是那样一个貌似天真的孩子，一个毫不在意的孩子，一个残忍而纯洁的孩子。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另一个有着同样心性，救了他一命的生灵。
　　她抿了抿唇，并非是为这一幕血腥，而是产生了希望而又被抹去进而绝望——那种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觉——实在不是一件会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情。

　　薄雨开始细碎飘摇，在她的周身漫卷，轻易穿透，使得本就透明的身影更添了几分萧索。草原上的人纷纷支起伞，开始有人劝说那个男孩早点离开，莫要再受凉得伤寒。
　　男孩并未理睬旁人的劝告，蹲下身，微蒙细雨落在莹润的肌肤上，点点缀在长睫，使得他更像是一尊水晶雕琢的秀丽娃娃。可惜他的所作所为一点也没有娃娃的样子——他很熟练地从靴上抽出一柄猎刀，与其细小稚嫩手腕极不相符的森冷薄刃，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挖出了小狐狸的心脏，从中掏出了一块血迹斑驳的晶石。
　　血红色的晶石，纯粹耀眼如火焰的结晶，毫无一丝杂质，在雨水滋润下竟是仿若透明，于深沉夜色里闪耀着炫目的光泽。
　　旁人皆楞了一下，接着发出了惊呼：“居然有灵魄！这瑶狐崽子莫不成是……”
　　“果然有啊。”小鬼很感慨了一下，把被称为“灵魄”的血色晶石在手里掂了掂，“还挺沉的，不是么？”
　　她一直默默看着他的动作，愤怒渐渐消失，心如死水，可那种生理上的反胃感，还是一拨一拨地袭来。
　　就算她并非是没有见过血肉横陈的温室花朵型的小女子，仍然无法遏制住一阵阵呕心。
　　就算之前的几个身体，死的状况甚至比这样惨上数倍，亦从未如此反胃。
　　就算……就算摆出千百个理由，也不能让她好过一点。

　　小鬼环顾了四周，手里紧紧抓住那块灵魄，笑得人畜无害：“这么早就杀了，果然有点可惜了。我说的是吧，宁叔？”
　　被他称为“宁叔”的男人一直一脸阴沉地站在离小鬼最近的位置。她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形容肃穆的男人，负手立在那里，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看了小鬼一眼，宁叔慢慢道：“……是我多虑了。这里虽然位于寒风草原的边际，但还是危机四藏，还请您早点回去。”
　　“当然。”
　　小鬼翩然而去，大队人马依旧簇拥，只留了几个人尚在处理还未完成的猎物。已不再有闲暇兴致去看那只死亡的小瑶狐尸体还需被如何糟践，她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漫漫时间里一成不变的景色，外表太过于美丽和安静，反而显出异样的诡异。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斥着急躁与不安，再清晰不过地觉得碍眼——这样的美丽安静，太碍眼了。

　　来不及细想这种烦闷的情绪——在下一个瞬间，异变陡生，峰回路转，她只能惊异地发觉天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团乌云样的漩涡，避无可避——一股巨大的吸力狠狠地将她拉向了最中央、宛若夜色最深的黯沉之处。
　　沉浸在与之前无数次相同的黑暗之中，她第一次紧紧皱着眉头，再没有了任何意识。

　　＊＊＊　＊＊＊　＊＊＊　＊＊＊　＊＊＊　＊＊＊　＊＊＊　＊＊＊　＊＊＊ ＊＊＊

　　同样的夜，迷离的景色。
　　在一间不起眼的房间内，“噼啪”地暴起了一团火。
　　——七色火焰。
　　血红，深紫，浅黛，金黄，泠绿，白银，夜黑。
　　火焰绞缠在一起不断翻滚跳跃，缤纷色彩焕发出璀璨的光辉。异常的低温里，中央猎猎燃烧成异色，晕染般将光色弥漫开去。尤为奇异的是，外层是热烈鲜明的七色火焰，内里却是平和沉静的暗蓝色泽，有一种奇异的晶莹剔透，细细看去，里面的色泽却更加复杂。
　　如同深海中的蓝珊瑚一样幽远深邃的焰色中，却闪烁着众多不可计数的缤纷光斑——是温暖安宁的橙黄，未来憧憬的碧绿，情深难寿的琥珀，悲怆愀然的氰紫，生离死别的墨黑，以及代表罪孽杀戮的红莲。

　　“终于出现了么……？”
　　静坐在这团诡异火焰前的男子低低地呢喃着，伸出手去碰触那块在火焰中央的蓝色结晶。
　　“啪！”
　　如同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结界一般——男子的手在触及火焰的那一刻立即被弹开。比名家手下的工艺品还要更加精致的手指上立刻出现了一圈奇妙的青紫色花纹，交错着的图案极为繁复，犹如上古遗留而下的奇特铭文。
　　“……还是不行。”
　　七色火焰尤在不断升腾着，绚烂的色泽虽然为男子惊为天人的脸上晕染上绝美的光彩，但是却照不进他如同水晶娃娃般冷漠的瞳孔中。
　　“不过，还真是意料之外的美丽呵……”
　　男子沉默后又低低地笑了出声，清冷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样，仿佛是不染世俗风景的雪梅。他手指上的诡异纹路蓦地亮了一下，微微一闪后就彻底消失在白皙的肌肤下，仿似从未存在。
　　此刻，局尚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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