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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声意境骤断，村民也逐渐回过味来，皆以不友善的目光望向当中老者，不约而同忽略了林木匠哪得了把长剑吓唬人，只当他手里有墨斗辟邪不受蛊惑侵扰。此时斗志消弭，他们倒不打算对莫大先生扬扁担轮锄头，只不肯放任自己村子里有这么个不明白的人。
　　令狐冲连忙打圆场，趁村民对他敬重不改，好说歹说让人群散去，一手师弟一手外甥，求莫师伯先去他家小歇。
　　莫大一向不拘虚礼，既然见了故人，不吃他们顿便饭似乎亏得慌。
　　林平之不喜五岳中人，却也不会过于厌恶这位醉心音律不善争斗的老人家，吩咐小华去别人家里借些酱醋，再拿条新鲜鱼，若有上等茶叶，抓一小把。
　　莫大眼毒，区区孩童走路一蹦一跳欢呼雀跃里看出不同，隐隐有了上乘武功的架势，打量令狐冲的眼神意味深长，兼带□□。令狐冲本来就对他胡乱搅局有火，哪看得他开心，没到家已然抱怨开来，诉说连日为一群天资愚钝的农夫劳心费力，刚刚见点成效，一首曲子全没了。
　　林平之不喜欢有人在耳朵边上大喊大叫，挣开他的手借口去屠户家切肉款待远道之客，走得飞快。令狐冲喊了几声叫不回人，对莫大怨气更胜，到家关上门出言直白，近乎质问：“莫师伯你不好好拉琴，干嘛跑来坏事。现在没人肯学武了，倭寇来了如何应对？你人老了整天想的无非绝学不外传，可这里的百姓都水深火热了！”
　　“令狐师侄，你与林少侠剑法卓绝名动天下，有你们在，怎好叫农夫冲锋陷阵？”
　　“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师弟眼瞎了，身体也不好，碰上倭寇准吃亏。”
　　莫大不理他，几步将草屋看个彻底，摇头叹息：“比华山还清苦。我看林平之腿脚似乎不大利落，手也不时轻颤，病根像在骨头上。住在这临山靠海潮气逼人的地方，是想早点害死他吗？”
　　令狐冲被他戳中痛脚，不自觉矮了半截，立刻恭敬起来：“他家乡在这儿……”
　　“不是福州吗？”
　　“福州总有人找他，住不安生。”
　　“魔教圣姑？”莫大又是一真阴森森的怪笑，全无一代高人应有的道骨仙风。
　　令狐冲绝对相信莫大老儿正在报复他，有意激怒。清清嗓子打算一决雌雄时林家父子二人共同归来，林平之先端了几个果子给他们填肚子。
　　莫大哈哈大笑：“好一位贤良淑德……”
　　令狐冲扑过去捂他的嘴。惹恼师弟没饭吃事小，外人面前挨一顿耳光太失面子。
　　林平之冷静应对：“莫老先生多吃果子少说话。”
　　等他去外头做饭，令狐冲怨怪道：“莫师伯平白无故羞辱个晚辈。”
　　“我哪是羞辱他？”莫大绝不认同，“我是调戏他。”
　　为老不尊！令狐冲心里起了一把邪火，只想与这老儿拼个你死我活。莫大悠然道：“那孩子明明和你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喊他爹，你是娘吗？”
　　“不是！”令狐冲愤怒大叫，差点出手。转念一想莫大琴艺已臻化境，再给他来一曲悲怆绝然的，迷迷糊糊自刎或未可知。真相不能说，但是任由混账老头瞎想更可怕，凑到莫大耳边压低声音道：“师伯千万不要外传，小华是我与师妹的私生子。后来她嫁给林师弟，孩子只能姓林。有些事，争不如不争，顺其自然最好。不论谁做爹，孩子总归是我们一起养的。”
　　“有理！”莫大向来不拘礼法，私通生育在他看来不过是些无聊琐事，倒是令狐冲自己说的话得他大赞事理通透，“争不如不争，战不如不战，死不如不死，万事自有天意。倭寇刚猛狠毒，来去如风无可探寻。农夫愚钝，耕作捕鱼惯于恬淡。你授他们武艺，启他们杀心，燃他们贪欲，来日祸患何下于倭乱。若学艺不精，则自寻死路，家中孤儿寡母何人照料？”
　　这老头和师弟串过词吗？说的都是一个意思。
　　令狐冲最怕和人讲道理，他的歪理狡辩对付青城四兽之后再没赢过，何况与长者争执未免让小华学去，以后还是自己倒霉。因此假装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前辈所言极是，我再不乱教人武功，自己打倭寇去。”
　　“不养孩子了？”
　　令狐冲咬咬牙，心道先骗过眼前再说。军队里他是待不下的，军规戒条最要命，做游侠帮忙助阵是他干熟了的活，哪怕莫大执意跟随盯梢，去应付一阵子无妨。
　　“师弟是精细人，他养孩子我放心。”
　　莫大点头赞许：“多年不见，师侄成熟稳重了。那魔教圣姑的孩子想来你更加放心，见都没见过吧？”
　　令狐冲一怔，记起向问天确曾提及任盈盈养了个女孩儿，不知如何得来。当时他已觉不安，莫大既然知晓，哪里忍得住不发问。
　　“师伯见过盈盈，和她的孩子？”
　　“远远听过罢了……”莫大回忆当时情景，颇感惋惜，“可惜那个孩子，天赋极佳，若得雕琢能成一代大家，全坏在你妻子手里。她性子太邪，小丫头全学会了。曲子里都是弯弯绕绕的杀机，不痛快。”
　　令狐冲顿生恐惧。乡下日子寡淡无味，他几乎淡忘盈盈的滔天怒火随时焚毁一切。
　　“求师伯赐教！”他慌了神，又记得莫大是五岳长辈，不由自主心存依赖，跪地求助。复又想起林平之从来不知头一个孩子的死讯，恐怕把盈盈身边的女孩当亲生闺女，如若将来相逢交手，一开始便落了下风，大为不利。
　　“师伯，盈盈和她身边女徒弟的事，别被我师弟听见。您告诉我在哪见过盈盈，我去向他赔罪。”
　　“你有何罪？”莫大来了兴致，一代宗师的庄重全丢海里了，如同爱好家长里短嚼舌头的市井泼皮一般，盘腿大坐等着听故事。
　　“我……为了师妹的骨肉，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隐居乡野。与她携手笑傲江湖的承诺，久未实现。”
　　莫大厉声呵斥：“那你去找她，倭寇不打了，孩子不养了，师弟也不要了，和她整天在一起潇洒浪荡？”
　　令狐冲心中哀号，条条路都被这老头子堵死了，左不是右不是。此刻他就等着林平之来化解尴尬。明明饭菜香气都飘出来了，怎么还不端上？
　　莫大一时等不着他的答案，抽抽拉拉又奏起胡琴。令狐冲怕了这个，连忙打断。莫大只是以弓带起细微音调，不紧不慢道：“你亲眼见过刘正风一家的下场，还想不通吗？爱侣二人携手江湖似乎美不胜收，可连自己的妻小都护不住，哪有本事躲过江湖仇杀，何来惬意？圣姑对你大仁大义至情至爱，可她待别人如何？我一辈子看不惯刘师弟的作风，还不是出手杀了费彬。而她可曾为曲洋之死向左冷禅有过讨教？你去找圣姑，恐怕前脚走开，你懂事的私生子，你乖巧的小师弟，都落得刘家人那般结局。”
　　令狐冲连忙反口：“我不走，不走了！”正待指天立誓，林平之神态淡然地上菜。莫大微微一笑：“林少侠耳力果然超群，不知是否通晓音律，指点老朽一番。”
　　林平之一笑而过，反复端了几趟菜。小华出去打酒回来，被他拉去厨房吃。莫大分外纳闷：“他嫌弃我老头子吵闹不成？白日里我的曲子将这正条村子男女老少都迷呆了，光他父子俩没事。那孩子真是你生的，不是他？”
　　令狐冲难得见一次酒，正在猛灌，被他说得呛住：“不是我生的……”
　　“恐怕还是他耳朵异于常人。当初不该让他投你华山门下。衡山剑法，杀余沧海绰绰有余。他来学艺，我衣钵有继。”
　　令狐冲不屑哼笑：“他有自家辟邪剑法，哪瞧得上五岳那几招。居家过日子时不时打我一顿，十分凶悍。”
　　“他不是凶，待人处事太过认真。我没为了刘师弟和左冷禅正面冲突，圣姑也不曾向强敌追究曲洋之死，我们都是心冷的人。可他为了父母大仇眼瞎身残，一切都豁出去了。是个好孩子，让他养儿子，师侄你赚了。不过他和孩子太亲密，又懂得教养之道，将来孩子孝敬他多过你，实在难免。”
　　令狐冲举杯掩饰心虚，一夜畅饮。莫大天明赶路，令狐冲出门特意带上睡眼惺忪的林华，让他正式认下长辈，倘若未来有再见之期，多一份帮手。莫大不死心，拉着林华一阵试音，发觉这小子和令狐冲一路货色。昨日不受影响真是凑巧了，失望而去。
　　令狐冲想起昨日之言，问林华：“如果将来出了事有危险，你先找爹爹还是先找舅舅？”
　　林华不假思索：“爹爹看不见，我领他躲避灾祸，舅舅断后。”
　　“如果你、我、你爹都饿了，只有一个包子，你给谁吃？”
　　“只有一个包子，爹爹哪里肯吃。但是爹不吃我也不能吃，让给舅舅。另外割肉给爹吃好了。”
　　“哪来的肉啊只有一个包子……”还是素的。和师弟过日子吃肉喝酒太难得了，昨天还是托莫大的福。当真清苦。
　　林华跑出好远，回身对令狐冲大笑：“我可以割舅舅的肉给爹吃，你皮糙肉厚。”
　　“小坏蛋谁教你的！”令狐冲作势追打，他确信林平之不教给孩子这个，不知哪学的浑话，分外气人。
　　林华边笑边跑，先令狐冲一步回到家中，直接扑进林平之的怀抱，笑声不止。
　　爹很严厉，要求他读书练字，不许他下水。但是有好吃的宁可饿肚子也一定给他吃，舅舅没来之前都抱着他睡，给他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做人的道理。帮他洗澡洗衣服，他和别人打架带他上门道歉，病了一直照顾他。即使看不见，总能听清他回家的脚步声。
　　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
　　“我一定要快点长大，让爹过上最好的日子！”
　　令狐冲黑脸问道：“我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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