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军团

　　在宴会厅的外面，围绕着不少百无聊赖的随从们。没有什么比聊天更能打发时间的了。

　　消息在人们中间飞快地传播着，不到一个小时，从前月尼利家的少爷因为爱上平民女孩而放弃继承权，到上周阿诺德侯爵试图采用新的秘方治疗他的晚期梅毒未果，乃至几分钟之前哥尔斯密女男爵重金定制的裙子扯破了口，任何贵族的任何生活，在这里毫无秘密可言。

　　当然，话题转来转去，大多数时候还是离不开今晚的主角。无论是女伴、容貌还是那身带有异族风情的抢眼礼服都让他在舞会上出尽了风头。事实上谁都不熟悉他，正因为如此，才有更多人信誓旦旦地表示早在“那位精灵”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自己就认识他了。

　　骑士站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那些说得天花乱坠的故事，有些时候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些由大话甚至空想虚构出来的形象实在和正主差别得太远了。那个深夜在女王窗外弹唱自己写的情诗、跑遍全大陆就为她摘一朵魔法玫瑰的精灵王子到底是谁啊？

　　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出把这些传言告诉精灵的时候，对方脸上会露出怎样有趣的表情了。

　　眼看着三三两两地开始有人提前退场，接着是最后一支舞曲的旋律响起。骑士改换了一下站姿，放松有些僵硬的双腿，看向宴会厅的门口。

　　他很快找到了自己在等的那个身影。

　　骑士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稍微开阔点的地方，正想做点什么来引起对方注意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件让他停了下来。

　　在精灵旁边的娇小少女正在对他说着什么。接着，毫无征兆地，她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晚安，艾伦。”骑士依稀听见她说道。

　　精灵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接着就站在原地，神情专注地盯着她的身影直到远去，期间连一次都没往其他方向看过。

　　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骑士猛然反应过来，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在没有任何不和谐音的情况下，舞会如期结束。

　　在一场保护任务中，“什么都没发生”应该算是最圆满的结局。但对于神经紧绷了整整五个小时的保护者来说，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虚掷时间的低落感。这种低落情绪更加重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在女王笑着向精灵告别的时候，他已经累到不想说话，甚至连挤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都懒得了。

　　“辛苦你了，”注意到了他的没精打采，女王凑到他耳边说道，“只此一次。早晨我们就出发——去找龙。”

　　在这句话之后，她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很夸张的热情道了晚安。音量正好达到能让周围还没离开的贵族们纷纷侧目的程度。

　　看来戏是还必须继续演下去的。精灵勉强自己以尽可能标准的姿势回了一个吻手礼，然后目送着她在邓肯爵士的陪同下离开。接着抬起眼来辨别了一下方向，脚步沉重地向着住所走去。

　　转过墙角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背影，走得很快，是自己赶不上的速度。

　　“凯因，”精灵小声呼唤道，“等我一下。”

　　没有继续提高嗓门的精力，他甚至不确定骑士是否能听到。幸好对方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精灵有点摇晃地接近了骑士，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复杂的神情。他只是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勾住骑士的肩背，将整个身体靠了上去。

　　“天啊，”他在骑士耳边叹息一样地说道，“见到你真好。”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骑士犹豫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的肩膀。在几近散去的香水味道中间有那么一丝酒气，让他的感觉更陌生了。

　　“葡萄酒？没预料到你还有兴趣尝试第二次。”

　　“当有人过来举着杯子说‘为了女王’的时候，就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了。”精灵苦笑着回答道，然后努力站直了身体，看着骑士。

　　“凯因……难道是来接我的？”

　　“不是，”骑士反射性地否认，但看着精灵迷惑的神情，又无奈地点了头，“好吧，是的。”

　　“但我猜我是迷路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补充上一句，“没能赶上散场。”

　　对这个破绽百出的谎言，精灵倒是毫不怀疑地接受了。

　　“对不起，”他露出了歉意的表情，“这么晚了还连累你出来跑一趟。”

　　骑士注意到他脸颊上还有着女王留下的唇印，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抬起手来指了指，“那边……蹭到了什么东西。”

　　精灵沮丧地叹了口气，顺手揪起披肩的下摆往脸上擦去。骑士看着他的动作，觉得稍微好过了一点。

　　不过是个表示感谢的礼节性亲吻而已。也许只是自己听多了传言，无意中把小事放大、开始捕风捉影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女王真的有那个意思，艾伦也绝对不可能会去做这种攀龙附凤的事——没有什么比政治婚姻和他更不搭调的了。

　　“我们走吧，”就在他决定将这个无聊的猜疑弃之脑后的时候，听见精灵说道，“真想尽快摆脱这身装扮啊。”

　　骑士转过头去，发现精灵正在试图将前面领巾打着的结弄开。但大概是没有镜子看不到画面，加上微醺的情况下手指不太灵活，他的努力似乎相当徒劳。

　　“我来帮你吧。”骑士无奈地摇摇头，示意他站好别动，然后凑过去帮他把差点被他弄成死结的白色丝带解了下来。

　　“扣子也……拜托了。”精灵长出一口气，喃喃说道，“这东西简直让人没法呼吸。”

　　骑士已经不止一次在舞会上看到贵族因为裹得太严的高领而昏倒的画面了。面对这样的请求他只能非常同情地照办，但就在手指碰到扣子的瞬间，一种不安的情绪让他收回了手。

　　“外面有点冷，”他不太流畅地说道，“还是回去再脱吧。”

　　精灵不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又迈步继续向前走去。一直回到罗文娜的别馆，交谈也没有继续。精灵道晚安的时候，骑士几次想开口问，但看见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又放弃了。

　　或许不只是因为觉得不是发问的时候，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不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对贵族的繁文缛礼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厌恶的艾伦，会去参加这样一场舞会？

　　骑士关上自己房间的门，让自己脸朝下直挺挺地倒到床上，同时极其不情愿地回忆起舞会散场之后，精灵目送女王离开时的专注眼神。

　　如果、这件事其实与政治婚姻无关？

　　这个想法出现在他脑海中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女王的召见、之后半夜的密会、以及她传出婚讯之后，艾伦连夜赶回王都的决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有着其他理由的，但要深究起来，也许这些“其他理由”并不是全部。

　　别瞎猜了，他们根本没见过几次面。
　　——但是，写信呢？

　　骑士想起来，精灵在闲暇时候写的东西其实不比朱利安少。那些笔记中如果有一半被寄出去给谁的话，也够得上是频繁的标准了。

　　如果艾伦真的和她……至少会告诉我一声。
　　——凭什么？

　　我们是……朋友。
　　——你对他的事又知道多少？

　　他是传奇时代的第一弓箭手，这片大陆上的最后一名精灵，高尚、勇敢、强大、睿智，是能令任何人为之心折的英雄。
　　——也就是说，除了所有人都能说出的这些，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不想展现给别人看的，也不会给你看。

　　这没有关系，我是他的骑士，他有权力告诉我或不告诉我任何事。
　　——既然你还知道自己的立场，就守住骑士的本分。记得自己对他承诺过的事，凯因·弗兰克。

　　保持距离。
　　——保持距离，当他有了更亲密的人的时候，不要试图干涉他的生活。

　　骑士翻了个身，睁大眼睛看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回想起上次自己在埃尔维拉的时候。

　　佣兵之家的床又潮又窄，时不时还能摸出一两只臭虫来，在那种地方他都能睡得像个孩子。而现在在皇宫里豪华舒适的丝绸被面上躺着，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他到窗帘后透出微光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梦里似乎是一个慈善舞会。他贴墙站着，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穿着礼服的精灵挽着装扮华丽的少女从他面前走过，丝毫没有认出他来。

　　他想起来圣殿骑士的覆面甲开口很小，一旦戴上是看不到脸的，于是试图举起手来打个招呼。但全身盔甲却好像被焊在一起一样，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骑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说笑着走远，想叫他回头，却忽然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在敲门声中被惊醒，外面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在指挥着将行李搬上马车，还有人在大声讨论着什么“行宫”、“狩猎聚会”之类的话题。

　　骑士头昏脑胀地坐了起来，觉得这真是个糟透了的早晨。穿铠甲的时候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头盔，决定还是不要立刻戴上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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