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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帖夕隐
四.
东宫高冠峨带,仪如天人,我不敢直视。他端正礼上,又含笑要我不必还拜。他的京都话并不软糯,却如沅语般音韵铿锵。
皇帝目意温和,命我随东宫至各处游玩,只是不可去西苑。东宫正色应允,转身为我卷起御帘。我起身告辞。
皇帝攒眉:「应当称父亲。」
我自有父母,意态坚决,不肯依从。
皇帝愈不快,茶盏重重顿在案上。中宫左右奉劝,却悄悄将我双手抓痛。
这哪里是世人称颂的一朝之母,实则皇帝也绝不似旁人所见般简达。
皇帝原是白鸟院幺子,生母敬慎嫔门第微寒。是故前东宫事发、各皇子谋划夺嫡之时,他无力争衡,被迫于总角之年出居沂沅。他幼时便与父亲、仲贤伯父交契,十八岁上迎入丹城守家女公子为妃,二十岁上京拜省,恰逢白鸟院宴驾,天下倾乱。所幸皇帝善征伐,一番靖匡,宗室枝叶凋敝,他幸得白鸟院宫①一力举荐,坐拥这锦绣江山。
我原以为皇帝中宫起于微时、为人通达,此刻不觉冷笑。皇帝眉间松动,我鄙夷之极,旋首看见东宫满眼凄愕,不免慑然。
空色如洗,暑气沉重。檀林花云扰攘、羣蝶交飞,愈衬出我与东宫两处静默。流水清澈明净,溪石庭树错落精致。侍女浮媚的言笑声自远处传来,这些人必定难与,而我已逃遁无门。我拨拂花叶,眼前仿佛是南邸梨林,仲春时节,飞花蔽日,耳中《求凰》渐至曲终,劈拨用力,忽然一声响绝。
「弦断了。」我合目长叹。
柳荫下,东宫回过头来,拢起柳枝轻轻唤道:「女公子。」
原来我已在内里。晴光瞬间刺入双目,我惊于他的敏锐,深揖道:「殿下。」
「女公子礼重。女公子勿称殿下。」东宫言辞和悦,行止端方,只是生生多出一分凛然,「女公子到内里来,侍从可有轻慢?」
他信手拨拂花叶,说话时却并不正视。我陡感讨厌,又未便使他难堪,便回答:「侍从恭顺,竟难消受。」言声暗哑,字字阑珊。
东宫并不计较,折下一枝桔梗,在指尖慢慢缠绕:「女公子门第荣贵,何必如此。」他止步,「是有心事呢。」
我既惊且骇,却也憎恨被人洞悉:「哪有那样多的心事。」
东宫垂眸:「女公子说没有,那便没有。」他抬手将桔梗②系在柳枝上,「请安心绽放。」
我不解其意。东宫看一看我,含笑道:「今年柳色真好。绿衣织不就,却是乱花飞。」
绿衣织不就,却是乱花飞。竟一字不错。
上岁家宴,席上口占此句。不知东宫从何处听来。我不敢问,更不敢妄自揣测。蝉声嘹聒,却仿佛万千纷乱都退至身后。我心中如此安宁。
「相府雅驯。」东宫辞色坦然,「女公子幼承父训,名动京华。」
我依依道:「一心归隐。」
东宫失笑:「你也这般想。」他连忙端正姿仪,「此事果真遗憾。」
我愈烦闷,索性不置一词。
内里许多殿舍。东宫一一携我去看,为我讲解掌故。此时行至紫极殿,与东宫自北铃廊进去。御座高阔,雕金麒麟面目狰狞。
东宫命撤帘,一面问我道:「是否听说过万寿姬③?」
我默默颔首。
这是内里乃至天下人都不愿提及的往事。昭阳院与少弟安城院争夺皇位,七载不分胜负,遂划淮水而治。此后南北皆自认「正统」,互相攻讦,屡屡刀兵相见。至宜明院时代,北朝终于荡平南朝。宜明院下令剿杀安城院一统,南朝皇女万寿姬侥幸逃脱。三十年后前院宴驾,天下倾覆。万寿姬趁乱窃国、光复南朝正统,却终究在紫极殿饮鸩自尽。
东宫淡淡道:「万寿姬大人文武皆长,风华卓绝。不愧为斡旋一朝者。她死时叙致清朗,饮鸩如饮水——」他仰望御座,隔一隔又道,「女子总要守分安常。」
我很不屑。东宫似觉失语,便也不再多言。
行至承安宫时已是午后。此日仲秋,内里侍从往来熙攘,不意承安宫竟是一方清净世界。东宫引我去看中庭那一丛棠梨,我未见则已,一见不止泫然。
东宫不明所以,耐心劝慰,一面四下唤「惟初」。惟初便自渡廊上殿。他眉目俊秀,骨骼清奇,端正与我见礼。这位东宫侍读我略有耳闻:出身太宰谢家,文辞冠绝洛东,却因明和十八年谢氏党逆流落内里。却也正是此人,既衬出东宫之光华,又无需自惭形秽。
东宫很是手足无措:「取一方锦帕湃一湃。」他自语般道,「女公子不愿见到我。」
惟初嗤笑:「殿下侍女无数,此事落不到我头上。」
东宫切齿,扬手将折扇掷到他怀里:「殿下请你千万快去!」
我忽然想起墨瑾,她倒与惟初有些相似。一时惟初回来,将锦帕交与东宫,东宫又小心递至我面前。我拭一拭眼泪,东宫陪我一坐许久,然而屏退侍从,携我至北殿歇息。
廊下抚子盛开,东宫逐一数道:「十七。昨日还只开了九朵呢。」说罢趋身上殿,至勾栏旁坐下。
我也合膝跪坐,衣袖一点一点叠上膝端。殿内整整三壁书箱,以牡丹障子与青绫幔帐隔出若干隔间。向东的花窗下是一副甲胄并六七柄长刀,向西却有一具螺钿琵琶。
东宫斟一盏茶:「这几日的水都很好。泉口三步处漂舀,果真轻冽许多。」他将茶盏慢慢推置我面前,「尝一尝看。」
我依从。茶汤色正绿,入口甘浮,饮后弥香。我惊愕道:「是『兰雪』。」
东宫不无得意:「是新制的兰雪。」
此茶贵重,我至爱这味道,却也只在生辰时饮得一壶。「殿下——」
「女公子勿称殿下。」东宫开言打断,「请你称我名字。」
我终于答允,默念这清软的两个字。启彦。他也本该唤我玄贞。然而世间的无常与无奈正是如此。
启彦与我谈及绘事,兴至极处,移来文台与一只八陵形砚箱,小心央求道:「女公子赐墨。」
我择一支青羊玳瑁笔,他便欢喜地敛袖砚墨。内里制墨,每方用真珠一斛,捣十万杵,故坚如金石,碰击砚石铮铮有声。他仔细将墨调成焦淡五色,又化开颜彩。我称谢,随手落笔。
三五梅枝,一处断壁。
启彦正待开言。我又拾笔写道:「一庭老梅枯如骨,何来媚倾半城人。」他便默然。
「女公子心中——」许久他移开文台,却终于没有说下去,只是取来所藏书画。「你来看,」他言声清润,「这是月秀尼与宜明院宫的绘草子。」
我微笑,静静卷起御帘。飞花和光同入,满室温黁。我忽感天清地明,避谈琴道,与他掩韵④对局。
我弈术不精,启彦有意退让,使这一局攻守艰难。我支颐思索,药气漫过血腥,赤芍与薄荷味道分明。
幼年学弈时一子掷中天元,之后常为众人耻笑,故而棋风萎顿。启彦虽称其「简明深微」,此下相较更显不足,数次翻转无门,我却仍不甘服输。
殿内灯火齐明,六方雁皮纸镂忍冬纹样灯格,悬墨玉璎珞,很是玲珑整齐。远处似有人弹奏琵琶、吟歌《月轮》。局已将收,我身躯渐沉,勉强落定一子。
启彦明明成竹在胸,却假意悬腕不决。我望向他,半日交谈,我竟肯与他亲近,便也将靑仪之事细细讲来。
「从前已是从前。」他险胜,拣点棋石投入秘瓷钵,「此日知觉,将来用心便是。」
我深以为然。
夜风湛凉,月华竟似可饮。我与他共听琵琶莲漏。转望窗外,明月桂子仿佛也是世间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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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白鸟院宫 – 白鸟院宫束玉,前朝内大臣与公主之女(见《春日迟迟》)。
②桔梗 - 此花花语,永恒无望的爱。东宫耳目清明,其实是知道某人与少允的故事的,因此拿桔梗来比某人。安心绽放,其实也是对某人的话(引出后文,见《葛生》、《夜蜉蝣》)。
③万寿姬 – 南朝皇女,见《春日迟迟》。
④掩韵 - 将诗句韵字盖起来,众人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