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

　　鲛女走在千曜前，为他引路……穿过黑色礁石，鲛女不时回头提醒千曜当心脚下……
　　千曜跟在鲛女身后，不禁问道：“你如何能看见我。”君田明明说了手腕的羽毛上有极乐鸟的眼泪，鲛人应该看他不到的……

　　“我看不到你，”鲛女道，“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龙珠之气很强，也很冷……”说完，鲛女回头轻轻一笑……她虽和常人不同，灰蓝的面庞却也有一种独特的美丽。

　　“看你的样子，吃了不少人吧。”千曜问道。
　　鲛女忽然停下脚步，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我们鲛人，吃了什么，就能变成什么样子……我希望有一日能蜕去鳞片，变成一个凡人，离开鲛海。”

　　“为何你不吃了他，变成……”千曜话未说完，便见鲛女迅速蹲下：“他就关在那个沙窑里……”

　　他？那条龙吗……

　　千曜顺着鲛女的指向看去——那个黑沙窑隔着很远便能闻到浓烈的腥丑，想必许多鲛人的食物都是曾经储存在这的。

　　沙窑外有两个鲛人守着，皆是近乎人的强壮鲛族。

　　“你要去引开他们吗？”千曜向蹲在一旁窥视的鲛女问道。

　　“不，你大可以杀了他们。”鲛女语调冷淡，一丝恨意从齿间溢了出来。

　　千曜冷冷一笑：“脱离魔道，除了成人，成仙，还有一条路……就是死。”他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取下肩上的弓箭，将卸去的弓弦绕在腕上，握住两边的弓臂轻轻一旋，将那银色长弓旋成蛇形……只见他轻按长弓中部的月石，两片弧形刀片瞬时从弓臂两侧弹出！

　　雪锋从鲛女耳边擦过，削断了鲛女些许发丝……

　　“但愿我这样做，不要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千曜说罢，瞬时将那蛇形长弓用力甩出……刀片高速旋转舞出漂亮的桃花图案……就在它脱离千曜手心的那一刻，鲛女看到了它——那朵银色的桃花，硬生生地将腥风削开……看守沙窑的鲛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躯干便已从下肢折落，跌在地上，淌出血来。

　　面对飞洒鲜血回旋归来的长弓，千曜稳步上前，高举右手一把接住长弓中心的月石……长弓停了下来，雪锋上的鲜血静静地滴着……

　　走到沙窑门前，千曜看着地上的鲛人——一鲛人的躯干正在沙地上艰难地爬着，想要去取那挂在自己腰间的号角……
　　“对不起。”千曜举起长弓，垂直落下，将雪锋插入那鲛人的后脊，直到刀刃下的脊背变成一滩黑沙……

　　“钥匙，这是钥匙！”跟上来的鲛女取下挂在鲛人腰间的一串石片，兴奋地说道，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沙窑的大门，冲了进去，然后似乎在用力向外拖着什么……

　　千曜拔出长弓，缓缓走到沙窑门边，向那沙窑中看去……只见鲛女正用力地将一条白龙向外拖。

　　那白龙披着残破的鳞片，满身伤痕，尾后鲜血淋淋……仔细一看，才发现白龙的尾已被斩去……

　　每当鲛女拖动白龙一分，白龙便发出一声哀吼，只是那吼声没有了丝毫气力，虚弱至极。

　　“你这样拖，会惊动其他鲛人的。”千曜拦住了鲛女。
　　“那怎么办，他们马上就要把他送到祭坛上了，上次他们已经斩了他的尾，今次不知又要斩哪里了……”鲛女很是焦急。

　　千曜沿着白龙的身躯走着……那是条成年的白龙，有着坚硬的龙角，和粗而长的身躯……

　　“要带你走，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千曜轻轻抚摸着白龙的前额说道。

　　那白龙半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奄奄一息……

　　千曜闭上双眼，抚着白龙前额的手心开始发出银白色的光芒，那光芒越来越强，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千曜眉心渗出……沿着他瘦削的脸颊蜿蜒而下……
　　银白光芒弱去后，只见原来白龙躺着的地方，已不见白龙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白玉如意……
　　千曜拾起那白玉如意放入前襟，起身准备离去，却见鲛女正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也是龙！”鲛女指着千曜，瞪大了眼睛。

　　“你能看见我了？”千曜有些疑惑，心下一想，莫非是自己用了法力，将那胖鸟的几滴眼泪蒸干了？

　　“如果你也是龙，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你们走的，你还是快些逃吧。”鲛女说完，拖住千曜的手便往沙窑外奔去……

　　沙窑外，腥味的海风，黑色的海水，墨色海岸线……千曜和鲛女快速奔跑着。他们身后是蜂拥而至的鲛人，近乎疯狂的追赶着他们，嘶喊着“还我龙来！还我龙来！”

　　一声铁链的碰撞声，随后是血肉崩裂的声音——一把钢叉深深刺入鲛女的肩胛……
　　“该死！”鲛女毅然回头将锁着铁链的钢叉拔下，推着千曜继续向前跑去……

　　看着鲛女的血红了她后背灰蓝的鳞片，千曜一把搂过鲛女的腰道：“抓紧了！”

　　那些狂奔而来的鲛人，只见一道冲天的银光……鲛海从来没有这么亮过，他们几乎快要看清彼此……那条银白的龙，将腥风甩在身后，渐渐远去，消失在他们眼前……

　　飞到那鲛海界口，千曜看到了黑洞上方那壶盖大小的光亮……
　　他将鲛女轻轻放下，化成人形，问道：“和我一起走吗？离开魔道……”
　　鲛女摇了摇头：“我始终是魔道的人，唯有食尽无德之人血肉，才有脱离的希望。”

　　“希望我们还能再相见。”千曜淡淡笑道，对着手腕轻轻唤了声：“君田。”
　　一条白色丝带从壶口大小的光亮处垂下，千曜将那丝带挽上手臂，轻轻扯了扯，丝带便带着千曜向那光亮处升去……

　　“我们不要再见了，我可不想在鲛海再看见你！”鲛女跑到那丝带下，大声喊道。

　　千曜身上笼罩着上方洒下的雪白光华，笑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我觉得他很美……”鲛女道，她那坚定而又温和的面容随着千曜的远去，渐渐的模糊，消失在白光下的黑暗中……

　　呼……千曜长出一口气，坐在了雪地上。
　　君田爬到他的面前，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看着他……
　　千曜无奈地将脸侧向一边，从怀中掏出那白玉如意，塞到了君田手中……

　　“你……把他变成这个了？”君田脑袋一歪，细细看着那玉如意。
　　“他已不能动弹，我若不施法，便不能带他出来。”千曜的指尖顺着那白玉如意滑下……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鲛女的话……

　　“因为……我觉得他很美……”

　　千曜很想知道白龙落入鲛海的原因，可是当他看到君田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是无法得到答案的……

　　“和我一起回洞庭吗？”千曜问道。
　　“不了……”君田摇摇头，“我还要赶着把他送回去。”他掂了掂手上的白玉如意，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只听“嘭”的一声，君田又变成那胖胖的白鹭，将那玉如意衔在口中，扑腾扑腾两下翅膀，向那青灰苍穹飞去……

　　“千曜——”
　　远处传来清脆的呼喊，千曜望去，迎着暮阳笑了起来……

　　一个披着雪色披风的女孩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千曜跑来，不高的她，每步都几乎完全陷入雪中，然而她似乎全然不顾脚下，只是看着千曜笑着向他跑来……

　　千曜迎上前去，向着雪地轻轻吹了口气——一排温蓝的青色火焰融掉了积雪，为女孩开出路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千曜看着女孩，她正微微呼出薄纱般的白雾，稚嫩的脸蛋被冬日的湖风吹得红红的……

　　“我想着找你，走着走着便到这了。”女孩笑着说道。
　　“他们知道你出来吗？”千曜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龟丞相，也不见螺姥姥身影……
　　女孩踮起脚尖，攀上千曜脖颈，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偷偷出来的……”
　　千曜一笑，转过头，轻轻捏了捏女孩的鼻子。

　　就在此时，千曜身后传来“嘭”的一声，一位白衣公子摇扇上前，俯身作揖道：“在下君田，这位一定就是开阳公主了。”

　　女孩向千曜身后靠了靠，干望着君田。

　　“改变主意了？”千曜一边问道君田，一边轻轻拍着女孩的肩膀道：“开阳，君田是我们的朋友。”

　　开阳这才点头向着君田笑了笑……

　　“公主来洞庭时日不多，怕见生人也很自然。”君田收起纸扇，转而对千曜继续说道：“我还是决定和你回洞庭聚聚。”
　　“那位怎么办？”千曜打了个眼色。
　　君田按住胸前的白玉如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用完晚膳，我便离开。”

　　千曜摇了摇头，牵起开阳的手向湖边走去……
　　君田悠闲地展开纸扇，跟在了他们身后……

　　“其实这样也挺好，你看，她自己就能这样找到你……”君田在千曜耳畔轻声说道。
　　千曜听罢，手心一紧……
　　开阳感到一丝疼痛，却又很开心千曜握自己这般紧，也牢牢地抓紧了千曜的手……

　　雪日……银盘……青螺……

　　湖边一层银光眨眼间浮现，迅速收缩归于平静……
　　涟漪冲上岸来，三人消失在岸边……

　　那夜洞庭很热闹……
　　大家把巨大的石桌从库房中搬出，架在龙宫的水晶殿上……大家一起围在桌边，不分君臣，不论道行，拿着同样的碗筷，举着同样的酒杯，吃着同样的菜肴……
　　洞庭虽然不多人，但是这样围着也足够热闹了。
　　到最后，君田和红头发都喝醉了，抱在一起大声笑着，随后又嚎啕大哭。
　　君田大声喊着：“她居然不顾我，独自飞升了！……”
　　而红头发就是一直紧紧搂着君田，用力捶着他的后背反复念道：“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
　　螺姥姥和龟丞相看不下去，吩咐人们将他们两人扯开，各自送回了寝宫。

　　开阳只是看着千曜一杯接着一杯，却始终没有醉……
　　“为什么你喝不醉？”开阳问道。
　　“因为我根本尝不出酒的味道……”千曜刚说完，迟疑片刻，又道：“酒醒了，会很难受，明天你看他们两个就知道了……”

　　开阳看着千曜，笑着拉过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道：“我想一直都在洞庭，不再回那个峭壁洞穴。”

　　千曜微微一笑，五指顺着开阳的额头滑下脸颊。
　　开阳只觉眉心传来微凉又炙热的感觉，又惊又喜地注视着千曜……千曜仰头再次一饮而尽。
　　“干杯！”开阳也握着酒杯，挡在了千曜举起的杯前……“就像红头发和君田那样。”
　　千曜笑开，捏了捏开阳的鼻尖，轻轻碰上那雪瓷杯壁：“干杯。”

　　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开阳只觉心口热热的……感觉自己冲入云端，似是变作龙身一般，将云雨玩于股掌之间……
　　唯有一道她穿不过的屏障——张扬着冰冷的风暴和低调的火焰，拦在她的去路前，遮蔽了日月之光……隔着屏障，开阳似乎看到那边开着一望无际的白色莲花……碧绿的叶波就似洞庭的湖水般，漫漫漾着……波浪低处的白莲下，有个白衣的小男孩，似乎正在埋着什么……男孩的右手手腕上缠着素色的纱，一滴……一滴……素纱上渐渐多了些泪湿的痕迹……

　　千曜……

　　“千曜……”开阳低声呓语……

　　苍白的指尖多了些红润的颜色，轻轻触上女孩的发际……
　　千曜淡淡看着开阳的睡态，任由她的发丝在他的指尖游走……

　　开阳周身微微散发着淡蓝的光华，身形渐渐模糊，慢慢浮现出……

　　“不。”千曜收回自己的手，颤抖地揭开缠绕在腕上的素纱——那条本已愈合的伤口，居然又生出了紫黑的疤痕……千曜一把握紧右拳，转身消失在碧波帐外……

　　清幽的赤霄宫中，明亮的雪锋划着碧色地砖发出刺耳的声音……
　　廷瑕恼怒地从床榻上坐起，用拳头敲着太阳穴，大声斥道：“又是哪个小妖，玩到我的宫殿来了！”睁开眼，却见千曜站在自己面前，举起了长弓，弓臂弹出的雪锋上映着廷瑕血色的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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