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

　　还记得那片莲海吗……
　　冰冷的碧尘宫深处，居然是那样光明的世界。
　　那一刻，我以为……我更了解你了。

　　“九清之水
　　葬我恶身
　　……”

　　龟丞相的声音有些颤抖；

　　碧莲天的阳光依旧那样，清亮得有丝寒意。

　　红头发低着头，满面都是那些晶莹的东西；
　　大鸟师父仍是安然的样子……

　　他也在，穿着开阳最喜欢看到的白色衣衫，紫色的寒斑也已完全退去……

　　千曜……

　　“开阳，我们回东海好吗……”伏天枢在开阳耳边轻声说道。

　　他在哥哥的话声中，缓缓下沉……陷入涟漪中，白衣消失在清涟之下，再也没有上来……

　　千曜…………为什么他们让你沉下去……
　　为什么，不救你……

　　可是没有人听到开阳的声音，只有君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女孩正趴在哥哥的肩膀上，熟睡着远去了……

　　“东六公主，是回东海去吗？”男孩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是的。”君田笑着答道。
　　“多谢西三殿下……来见千曜最后一面，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命人送您回去。”廷瑕淡淡说着，却不曾回头，依旧是望着那微漾的水面……
　　龟丞相见状忙上前来，抬手引路道：“西三殿下请随我来……”
　　西三殿下，那个梳着光洁发髻的男孩，向着廷瑕的背影微微行礼，转身和龟丞相一起离开了……

　　廷瑕和君田的背影渐渐模糊着远去，那个光明的湖面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男孩暗暗咬紧了自己的牙关……也许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应该忘记这一切，包括那可怕的北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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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克！顾好你自己！”
　　他已经无法分辨哥哥的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他只是抽出剑来用力刺入那冰壳，好让自己不至于像那些海妖、鱼精般跌入黑水之中……哥哥在哪，也许他也自身难保……不过，至少他在危急时刻还记得自己这个弟弟的存在……

　　嘭！的一声，一些冰末碎屑飞溅到他的脸上，他惊得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
　　“你这样趴在这，会死得更快。”
　　他只觉衣领上一道劲力传来，似是有人拎起他跃上了半空！待到落定后，睁开双眼，只见一人正挥舞着弓箭阻拦着四面飞射而来的冰凌。
　　“洞庭龙子！”
　　千曜没有回答，他只是机警地环顾四周——风暴冰裂来的太突然，以致他还无法看清现时的局面……

　　并不乐观的局面……

　　不少龙族，包括落沙和长谷龙子早已化作龙身，慌乱地盘梭于云雾之中，却被四面围堵而来的风暴拦住了逃离的去路……

　　可怜的北望仍然被倒插的冷剑钉在了冰层之上，只能在风浪中任由摆布。

　　龙族们此刻自顾不暇，对那跌落黑水之中的海妖鱼精们更是连顺便一保的闲心都没有了……

　　可即使风浪冰凌再猛烈，千曜还是和一人的视线对上了——殳无刑，猩红的眼角仿佛要滴出血来，早已被吹散的发髻下，是那说不明的神情，狠狠地锁着千曜……

　　千曜忽然有种无奈的感觉，但是殳无刑的眼神却无法回避掉……

　　“西三殿下，或许，你可以去救洛河北望龙子。”千曜对趴在自己脚边的殳无克说道。
　　殳无克抬头看了看千曜，自然，也看到了远处的哥哥……他明显感到了哥哥对自己的不满……正当迟疑，便见千曜挽弓一跃，来到了殳无刑的身旁。

　　殳无克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他感觉自己哥哥看千曜的眼神，似乎敌意不浅。再扭头看看那狼狈不堪的北望龙子，殳无克提着剑冲了过去……

　　“为什么让我弟弟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殳无刑咬牙问道。
　　“成为洛河龙族的救命恩人，不好吗？”尽管风很烈，吹得眉目都无法完全舒展，千曜还是清浅着弯了弯唇角。
　　殳无刑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在他眼中，千曜每个举动、每个眼神都如同在嘲笑自己……
　　“喂……”千曜继续说道，“不应该让他们下来吗，若是在北极天下了场雨，这个罪名可不好担。”
　　殳无刑这才猛然回头向天顶望去，只见那些龙族缠绕在一起，使出浑身解数向风暴外冲撞，眼看将空中搅得乌云翻滚、雷声震震，大雨似要倾盆而来！
　　“混蛋！”殳无刑愤怒地向天空伸出双臂，两束紫光射入浓云，将那些龙族纷纷束缚住。
　　“元帅，你将他们稳着，我去找那根源。”千曜说罢，欲转身离去。
　　“等等！你知道根源在哪？！”殳无刑不相信自己全无头绪的事情，千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寻到根源。
　　“我不知道在哪，但是我知道根源只有一个，要不他也不会这么费力把他们引上天去了。”千曜说完，一个转身翻入黑水之中。
　　殳无刑心中虽然些许惦记着那寻根的功劳，却也不能放任手上那几条拙物，只得气愤地大吼一声，使出全力将他们往下拉，逼其化为人形——在那没编入《云雨经》的暴雨降下之前……

　　唔……
　　君田缩在火边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廷瑕问道。
　　“没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冷而已。”君田往火前小挪了两步。
　　“洞庭现在怎么会冷。”廷瑕说罢握住了君田的手：“你的手为什么在抖？是不是千曜那出了什么事情？”
　　“也许只是羽衣将北极天的寒冷传回给我了，无大碍的。”君田揉了揉鼻子，望着廷瑕咂吧咂吧嘴说道：“那个……我想吃鱼。”
　　呼的一声，廷瑕将君田的手甩得老远，瞪着他，然后冷笑了一声……
　　君田低下头去连连叹道：“罢了，罢了，一会我自己去超度几条。”
　　只听廷瑕回道：“为什么洞庭出了个仙家却妖孽般活着，而那本是旁生道的灵物却反弄得自己像个神仙……”
　　“你……”
　　“说你和千曜。”君田“你”字还没说完，廷瑕便早早公布了谜底，顺便起身问道：“几条？”
　　君田这才伸出两个手指，摆在了自己都觉得假意的笑脸旁，晃了晃……看廷瑕消失在门外，方才抚着自己的肩膀叹道：“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这边北极天黑水之下，千曜心下也默念着什么，他希望自己不要找到那个所谓的根源。从未与蛟族正面交锋的他，就算是六十年前那次，也是由廷瑕出面了结，如今若是真有蛟族出现在自己眼前，是拼尽全力一战，还是放他一马，又或者是自己先行避开……想到此处，右手腕忽然传来剧痛，硬是将千曜牵到了水面上。浮出水面，只见殳无刑已将诸位龙族迫下，皆是化作人身狼狈不堪……
　　“洞庭龙子，你没事吧！”远处传来殳无克的声音，他那光洁的发髻散了，声音却很精神，此刻正搀着北望龙子站在龟裂的冰壳之上。
　　“蛟呢！”殳无刑前倾着攀在冰沿，迫不及待地问道。
　　千曜摇了摇头，却听咚的一声，殳无刑一头没入那冰冷的黑水，千曜紧随着潜下水面，不消多时，众人便看着千曜拖拽着殳无刑上到了飘浮的冰壳上。
　　也许众人仍在方才突袭的惊喘之中，一时间，竟无一人察觉，那风浪冰凌早已平息，剩下直来直去的寒风削着脸。
　　千曜知道殳无刑心急的缘由——失去龙尾，为了留存那严苛的尊严，自然是不能化龙，行雨更是至此无缘，如今剩下战龙一职，若是没有半分功绩建树，想必在龙族也难以立身。
　　“廷千曜，你算什么！”殳无刑气极一把将千曜推开，埋首狠命地垂着那冰壳，直至听到那冰壳裂开的声音……

　　很快，所有人都认识到，他们输了……仅仅只是一条蛟，他们就这样覆没了……
　　空中那让龙族们翻搅的乌云久未散去，却终没有下下雨来，倒是安静得飘下了纷纷雪片……眼见那裂开的冰原在雪中一点点愈合……龙族们最终离开了飘浮的冰壳，重新整肃站在了冰原之上，气势大不如从前……
　　未来的及救上岸的海妖鱼精们就那样长眠于冰原之下的黑水中，生还的，也仅是将那残余的半条命任由龙族们操使了。
　　千曜握紧了右手，只因那伤口处割得厉害，不过他却并不像其他龙族般沮丧……至少蛟族已经现身，他们长久以来的跋涉总算是被证明寻对了方向。

　　殳无克站在自己兄长身后看着千曜，心中暗暗为他松了口气——看这龙族兵力损失大半，哥哥必定无法追究千曜放走的那些兵力了……

　　只不过……

　　千曜身后那一众洞庭来的随军，在方才的混乱中，个个轻若鸿毛，漂在水上硬是没有沉下去，还救起了不少兵力……

　　殳无刑虽然有些狂躁但也不至于是个傻子，这点千曜心底也明白。那个雪原上无端端递上白玉如意的人，心下怕是早已知晓什么，若非千曜装晕，他们之间应该不会相安无事地撑到现在。殳无刑之所以现在不在千曜面前揭穿些什么，无非一是顾及自己的颜面，二是看他在刚刚暴袭来时还能起到点作用……

　　现时，殳无刑又是怎样看我呢？
　　千曜想到此处，不禁自嘲的笑了笑，怎知这一笑，却触上殳无刑的心结！只见殳无刑大步逼到千曜面前，恶吼道：“是你放了那作乱的恶蛟！”
　　“哥哥！”殳无克匆匆奔上前来扯住殳无刑的臂肘，“定是那恶蛟早已脱身而去，你不也没寻着吗？”他大口大口地呼出着白雾……看得出来，他已疲累至极，毕竟，也是半个炙焰身……
　　“一定是他放了那恶蛟……不要忘了，他也是半个蛟族！”殳无刑这一声喊出来，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不是他们不知道此事，而是……几乎快要忘记了。

　　那一刻，千曜周身便被那些质疑的眼神围堵得一丝风都无法游走。

　　殳无克明显感到了那道道射向千曜的冷冽目光，不由得咬牙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要是没有洞庭龙子，你们此刻早已铸成大错！”

　　千曜看了看殳无克，那平日整洁的孩子此时眼角泛红，一头散发撕扯着声音为自己辩解。

　　恍惚间，思绪便飞到了开阳处……她一定，不会似西三殿下一样……会怎样，千曜自己也不清楚了……

　　会和自己一样，这样气愤吗？

　　千曜目中寒光乍现，回视殳无刑，只将他看得眉心瞬时扭做一团。
　　“我母亲是蛟族，可天庭封我为洞庭龙子，你们可有异议？”
　　殳无刑心中明白天庭册封不会有假，但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洞庭龙子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他母亲是蛟……还是因为自己化作白玉如意那晚听到的些许动响……
　　“哥哥，离开这里，不是仅凭我们就可以的……”殳无克攀在殳无刑臂肘上低声说道。
　　殳无刑撇头离去……他自是知道，在那突袭中化龙本是龙族的本能，而自己未化龙，多少是因为顾及断尾被人察觉，殳无克则是毫无应对之法，怕是那一刻连如何化龙都忘了……只有千曜，不惊，不恐，混乱中还能去寻那根源……

　　殳无克见哥哥离开千曜似是放弃了追究，连忙凑到千曜面前说道：“今次谢谢你……”
　　千曜笑了笑。
　　“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我想哥哥他……应该马上就会下令我们继续深入了……”殳无克说完，轻轻一叹，追上了殳无刑的脚印……

　　深入……

　　千曜望向眼前那片漂着浮冰的黑水，又回头看了看他们即将要深入的前方——

　　不再是一览无遗的雪原，而是结起了稀薄的雾，隐隐的似乎前方有了山形。

　　千曜眉心一紧，大步上前，拦住殳无刑道：“元帅，前方去不得。”

　　“千曜！”开阳从破碎的睡梦中惊醒，看看了身旁那空空的水晶榻，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就是鼻头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只是这次，没人帮她擦泪了……和在龙卵中一样，自己一个人，等着谁……

　　以为遇见了千曜，自己可以不用再过那被忽视的生活，活着却似被遗忘般……
　　尽管他们之间没有多少言语，开阳却至少能够觉得自己活在千曜的眼中，而千曜总是笑着看着她，然后轻轻刮下她的鼻梢……
　　开阳用心学着千曜让她学的一切，文字……书画……刀法……让自己更自然的留在千曜身边……只是想，互相看着，就这样一直看着……
　　她很怕，松开手，自己就会回到东海那峭壁洞穴……
　　可是千曜还是走了，没有说何时回来，没有任何音信……

　　为什么要去！
　　是父王，是父王和哥哥们让他去的……是他们……

　　开阳伏在床上抽泣起来……东海总是与她的快乐无关，总是如此。

　　迷迷蒙蒙中，似乎听到螺姥姥在宫门外轻轻唤着：“公主……我知道您没睡，若是醒着，请随我去水晶殿吧，陛下找您。”

　　良久，碧尘宫门微微打开，开阳走了出来，穿着薄衫，披着青丝，掩饰着那红得发涩的双目。
　　“螺姥姥，这么晚……”开阳正想问些什么，便觉螺姥姥牵起了自己手道：“公主，西海三王子来了，也许会有龙子什么消息也不一定。”
　　开阳听到这话，心中悠悠一颤，不喜反忧。她握紧了螺姥姥的手，呢喃道：“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走过那晦绿幽静长廊，开阳来到了水晶殿前，殿中一片月白华彩，似白昼般……

　　“公主，进去吧。”螺姥姥将开阳牵至殿内，退下了。

　　开阳一步步走入那水晶殿，看见了红头发的龙君廷瑕，还有师父……还有，一个男孩。
　　那男孩白衣紫玉带，见到开阳进来，竟漏了一会神，然后就是郎朗一笑……
　　开阳只是微微低头，走到君田身旁站着。
　　君田见到开阳，眉心微蹙，轻轻揽过了开阳的肩，温柔的拍了拍……

　　“开阳，这位是西海三王子殳无克。“廷瑕说罢，又面向那男孩道：“她就是……”
　　“我知道……她是与洞庭龙子立下婚约的东海六公主。”殳无克笑了笑，欠身行了一礼。

　　开阳没有说话，似是在等着什么……

　　廷瑕微微一叹，道：“方才得知，龙族的军队已从北极天撤回了。虽然伤亡比较重，但……总算没让蛟族逃出北极天生乱。”

　　嗯……开阳在君田身边轻轻应道，手却将君田的衣襟攥得更紧了。

　　廷瑕倒吸一口气道：“但是千曜没有回来，他还在北极天。”

　　嗯……开阳应的依旧平淡，只是君田满目担忧，不知如何是好地望上了廷瑕。

　　廷瑕心中此时早已燎成火原，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在开阳和西海面前乱了阵脚——他没有给君田任何回应，冷静而又笔直地站着。

　　“那个……”只听殳无克支吾一声，“是我不好，若是我当时能再坚持一点，就不会将洞庭龙子留在北极天了。”

　　“是殳无刑大元帅急着撤军吧。”廷瑕冷冷一句，君田匆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以为，他或许能够跟上我们……”殳无克也不便多说哥哥不是，只能一句一句应道。怎知话刚说完，水晶殿上空便听清脆一声！

　　殳无克面颊一热偏过头去，转过头来，只看到双目充血的开阳……那渗着血色的稚嫩手掌，分明还悬在半空，慢慢地，五指蜷成了拳……

　　“我以为……”开阳咬了咬唇道，“你或许能够躲开……”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水晶殿，一头青丝没入了湖中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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